先前閱讀傳記的旅程，還積累一些成果可以分享，就設定為第二輯，如此可開啟未來持續追加的可能。
剛好在高雄新左營金石堂的特價書展中瞥見這本書，原先覺得這次的書展都偏向一般生活用書，就想說不要再扛來扛去。不料看到這本書，引起好奇心，為了買此書就仔細搜尋，湊成六本而帶回。錢穆學生中，名氣最大44歲就成為中研院院士的是余英時，但陪侍在錢先生身旁，與錢先生長期相處論學請益的是嚴耕望。透過此書，更可理解錢穆一代學人的生平和思想、學術成就所在，同時從內文所收另篇文章，亦可見嚴耕望如何走向學術最終卓有成就之關鍵，在於踏實而能耐寂寞，推辭掉行政庶務或演講邀約，減少或不參加學術會議。同時嚴氏亦謹遵錢穆先博通再求專精之教誨，以及從大處、高處著眼的視角，並從自己感興趣之議題不斷深入，終能成就歷史地理等人文地理史學之研究翹楚。上篇〈錢穆賓四先生行誼述略〉一文以明暢達意之文言寫就，於理解錢氏治學方法、學術地位之形成以及擔任新亞書院之行政經歷多有助益。下篇〈從師問學六十年〉從啟蒙學文至學術養成的三位老師，寫出嚴耕望自己的問學經歷，主要重心仍為錢穆與嚴耕望師徒情誼之細水長流。兩文皆對賴家院齊魯研究所著墨甚多，尤其對錢氏愛好自然之天性，以及素書樓生活和晚年清寂樣貌多有傳神寫真。兩文並觀，更讓前文之公領域筆法之外，多了一份更溫暖而雋永的人性。同時對讀者更有助益的，是治學方法和態度的標舉和啟迪，立意、眼界和胸襟應該高闊而避免瑣碎鑽牛角尖，但博通之外也要能專精，不求名利聞達，不求速成，踏實穩健，真積力久則入。此種學問境界，心嚮往之，然而如今追求論文生產計算點數的學術流水線，縱有心想積漸累厚，但往往會被申請計畫之議題拖著走。變成研究的方向往往是自己真心想做和計畫申請之間的拉鋸成果。雖然還在努力適應此種現代學術研究非人性、反通儒的體制力量，也希望在兼顧學術生產的過程中不斷深化傳統文人深厚素養之培持與內化。至少讀這些隨筆雜傳式的材料，可以獲得更多正面的貞定力量。
過年期間，帶回家的兩本閒書《二級玩家》和《余英時傳》，在台北已都各讀局部，於南部老家先讀完《二級玩家》，《余英時傳》也接續閱讀。同時間，除了先讀曹旭《詩品集注》中〈詩品序〉的資料，也看幾部電影如《法蘭西特派周報》、《超人氣動物園》、《游牧人生》等，更用零碎的時間不知不覺在兩地接力讀完此書。剩餘的時間就得給下學期《詩品》備課之用。從去年底購書清單中就添入不少與余英時有關的著作和訪談等作，去年也讀完李懷宇整理的《余英時談話錄》，陳致訪談的那本也已購入，尚未讀，就乾脆先讀起此書。近期也買了金庸、倪匡、錢穆等人的傳記，就是搭著從去年至今的傳記閱讀熱，稍早是讀錢君匋、臺靜農相關資料。去年也讀了嚴耕望悼念、懷念錢穆之小書，而更對錢穆於現代學術研究之影響感到好奇，接續讀余英時之傳記是當然脈絡。此書不啻為傳記中的皇皇巨著，四五百頁的篇幅，分三十章敘述余英時從少年至晚年的學術經歷和文章、著述、交遊的細緻面貌，更以工筆補足了《回憶錄》、《談話錄》寫意風神不足之處。此書對於余英時早期的家世和親族，有十分詳盡的勾勒，想必作者周言下了一番苦心蒐集資料。同時對余英時很早就撰述政論文章的經歷，也勾畫得相當清楚。對於余氏求學於哈佛的漢學脈絡，也讓人對西方漢學界（當然是偏於歷史學門的）有更清楚之認識。對我而言，更大的收穫是余英時所遭遇的港中大改制的事件和余英時與唐君毅因此產生嫌隙的過程，讓人領會到對學術人的認識，不僅僅是從著作上，還須參以歷史情境方能有更完整的體會，也讓我對新亞書院從錢穆到余英時的時代，如何轉向現代學術機構的過程有新的認識。同時透過作者對余英時學術和政論著作所引發的影響以及各種論爭，皆有扼要而精確地敘述，余英時深受胡適影響的知識人入世精神，也更為顯豁（書中提到，真能繼承錢穆的是嚴耕望，而余英時更承接胡適的精神）。同時名滿天下，謗亦隨之，作者亦翔實地列出批判或反余的人物和其說法，也不失公允。從中亦可見出余英時的某些著作，不純粹是學術性的，還參雜了政治性的成分，因而會在政治上引起不同意識形態者的反感或批判。這部分比較像是看八卦般地熱鬧鬧不斷上映，較無法從論爭中見出雙方所據以立足的學術標準或立場及爭論的核心議題為何，無法從中有兩行的反思，這毋寧是作者這種偏於史料呈現的傳記方式，讓人意猶未盡之處。不過作者也寫到余英時在師友之間聽戲、下棋、詩書往返等更有人味的描述，對於攀關係而余氏虛以委蛇意在言外之人物，也頗有皮裏陽秋之筆法。不過在閱讀中讓人較感到困擾的，就是書中漏字、錯字不少，出現的幅度甚為頻繁，有些錯字漏字相當明顯可以改正，但有些因為漏字錯字所造成的語意難解則易造成困擾，也有明顯應該斷句的但缺少句讀。此書應為許多余迷捧讀，但錯字之多真是美中不足，校對不嚴謹要負很大的責任。只好在閱讀中隨文修改或加問號。除此白璧微瑕之外，此作就資料性的豐富，細節的詳實，人物關係的多面性，對於通過余英時以了解近現代學人所面對的現代性的議題和近現代以來學術潮流的變化，了解兩岸三地和美國漢學界之關係，提供了立體的視角。想了解余英時及其相關人物之關係網絡，其所折射的時代意義，此書不可不讀。但歷史亦有其難以為此書所道盡的其他面向，或許要等其他資料出現才能有更全面的視野。另外，比較有趣的是，先前翻讀《金庸傳》的序時，讀到作者傅國湧是完全未和金庸訪談就寫了傳記，而《余英時傳》的周言是不斷拜訪余氏夫婦並將傳記內容給兩人讀過，並於傳主過世後吐露真情。可以思考的是，寫者與傳主關係之親疏，是否會影響傳記本身的公正性和價值，這是當代傳記文學不能迴避的問題。
金庸傳 傅國湧 印刻 2016 02 歷史 論述 傳記 20220107購於誠品信義店
接著《余英時》傳，《金庸傳》也是五百多頁的皇皇巨著，此書文筆流暢優美，雖有一些錯字，但數量上明顯比《余英時傳》少。兩書的筆法也略有不同，但同樣是史料豐富，而言之有物。傅國湧對《金庸傳》的撰述，不與傳主本人訪談，和周言《余英時傳》多次拜訪傳主不同，取捨剪裁之間，自可見出史家撰傳之態度和方法。由於不採取一般神化金庸的筆法，較為平實地從時代戰亂之背景中見出查良鏞如何從海寧查家出身，受查家先祖世代人文簪纓之風影響，但卻於抗日戰爭中多次阻斷學業，輾轉求學的經歷，形塑金庸能耐艱苦的心性。並因緣際會進入報界，從東南日報到大公報，再到創立明報，前幾年艱苦經營，幾年後明報屹立而成為知識分子最喜愛的報紙。余英時在港期間也頗欣賞明報，並因圍棋而與金庸結交。之後明報晚報、月刊、周刊等報刊之創立，明報集團的形成，皆可見金庸所締造的文人辦報之傳奇，與香港一地的言論自由和繁榮發展有密切關聯。金庸一手寫武俠小說，一手寫明報社評，白天寫小說，晚上社評，早期的武俠小說成為明報暢銷的關鍵，後來的社評成為明報與時代脈動和政治變動密切聯繫的文化窗口，武俠小說讓金庸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全世界有一億多讀者和源源不絕的版稅，成為支撐明報經營的關鍵。而當明報壯大而能發揮影響並成為兩岸三地舉足輕重的新聞報業媒體時，晚期的金庸成為兩岸三地舉足輕重的辦報人和社論家，且成為通向兩岸政府高層的重要人物。傅國湧對金庸家世和戰亂期間變動不已的求學過程，有相當詳實地勾勒，自可見出時代戰亂的印記不可抹滅。同時對明報之創立和經營方法，多引用查良鏞所寫的社論以見其辦報思想和政評思想，這部分毋寧更具有主觀呈現和第一手資料的運用，可以深入傳主的內心和思想。雖然對金庸撰述武俠小說的過程和各部小說和明報創立過程以及外在政治之關聯有所呈現，但重點並不在評論和評介這些武俠小說，而是將其當成呼應或烘托傳主生命歷程的材料。以致於對金庸多次修訂武俠小說的歷程和劇情、人物之改變並未加以描述。同時對金庸在社評中如何從批判文革到轉而支持中共的開明改革之轉變，有了更多深入其複雜思想的勾勒，透過明報的草創、艱苦經營到漸入佳境而壯大成為香港代表性的報業媒體，並從各種不同時代的政治紛爭中見出明報在時代洪流中的地位和影響，以及所衍生的一些爭議。也透過對明報的描述，而認識到曾為明報、明報月刊總編輯的胡菊人、董橋等文化人和一些報業要人，以及金庸的三段婚姻。最終金庸出售明報而進入退休生活，並以八十多歲的高齡到劍橋攻讀歷史博士，以圓滿自己的遺憾。金庸雖然在晚年被多所大學獲頒榮譽博士，並被聘為浙大人文學院院長而有博士生導師的資格，但卻多被學院中人批評其史學素養不足。他憑其武俠作家的高名所舉辦而招來聽眾的演講，卻也多講的是讓人興趣缺缺的歷史議題。這反映出即使身為有史以來獲利最豐的作家，和最具代表性的文人辦報的報業傳奇人，金庸始終以未能於史學中寫出有深度的論文而為憾，這個遺憾也是其求學階段多被打斷所造成的遺憾。然而金庸之能成為金庸，自有其艱苦自學和廣泛涉獵、閱讀所積累的涵養，其武俠小說雖被視為通俗讀物，但也成為學術殿堂上被研討而成為金學，這對通俗作家而言，已經是無冕王了，卻也無須再奢求學術中人的肯定。此書毋寧將被神化的金庸拉下神壇，而保有人性的一面，觀其對金錢的重視，對明報員工的苛刻而少加薪，對感情的處理不當，都是一般人性中不那麼完美之處。然而小說家金庸和政論家查良鏞之結合，才真正可見出時代風雲變幻中，一個偶入報業卻能開創一方天地的人物，自有其不凡處。
接著上一本書，讀完李懷宇的《訪問記》，就湊足了《回憶錄》、《談話錄》三部曲。此本的第一個優點是書前收錄的余英時題字墨寶，可透過書法體會書寫者的性情。第二個優點是書中牽涉的掌故、人物，覆蓋面比之前二冊更多元而豐富。幾乎每一小則談話的議題都會涉及到不同類型的近現代人物或人物關係或軼聞故事或對其進行論評，如要詳列清單，一定是洋洋灑灑，相當可觀。就史料價值而言，也許《訪問記》有更多素材可列入余先生的傳記中。這些訪問一方面可得知李懷宇因為多年的訪問經驗，所積累而成的對近現代不同領域耆老的接觸與理解，往往拋出一個人物線索就可以得到余英時相關的點評或談論。缺點則是各小則訪問的議題過於分散而未見系統整理，不過仍有不少可參益的資料。同時透過訪談，筆下的余英時藹然學者的形象就越發突出，更可進一步透過其談話的觀點而明瞭余先生的治學思想或其論述判斷的出發點。就學術上而言，訪問所涉及到的各國漢學界如美國、日本、英、法、瑞典等重要人物，既精要而可參考。而其餘所點評到的人物中，則以陳之藩、楊聯陞、錢穆、陳寅恪、錢鍾書、金庸、胡適等人物，所占筆墨較多。一部分也可跟之前讀過的金庸傳相參證。最後，由於李懷宇多次進行訪問，且常常去電關懷，因而訪談者與對象之間建立緊密的情感聯繫，此種人情往返透過特殊時空所鍍上的色澤，而讓此書煥發出更豐醇的溫度與厚度。而余英時自言其所讀書多以中西史學之重要學術著作為主，而不及其他文學類之名作，足可見大學者就是讓自己的生活沉浸在各種學術議題和氛圍中，日常的餘興消遣不是圍棋就是聽戲或散步思考，可見養成大學者的條件也是要盡量屏除學術之外的干擾和心無旁騖。最近閱讀相關傳記資料的心得，要了解一個人，即使是已經在相同的時代情境中，就有不同的評斷和立場，如實而深刻地進入一個人的內心，並有客觀持平的論斷，談何容易！
目前讀過關於余英時的訪談之作，就屬此書最為深入，也跟訪談者陳致為學術中人有關。陳致北大歷史學士、南京大學文學碩士，普林斯頓大學博士，主要研究詩經、古史與明清學術史，因此能從學術議題的內蘊進行提問，往往也能引出余英時對該學術議題深入淺出之闡釋和見解，相較於《回憶錄》、《談話錄》、《訪問記》三部曲更偏重余英時生命歷程中人際關係網絡之交互關係，此訪談的學術性更佳，除了陳致外，還有劉夢溪訪談作為附錄。對余英時撰寫《朱熹的歷史世界》所關涉的史學思考和將理學與政治權力關係之重新掘發，可見余英時史學素養如何更新學術史之研究。對錢鍾書和錢穆、胡適之討論篇幅不如以往多，但更多地牽涉到國學如何受日本影響的歷史背景、西方漢學的學術訓練和視野對余英時的啟迪、儒家宗教性和新儒家精神的現代性、東西方知識系統之映照、對宋代知識分子道尊於勢和王陽明覺民行道之歷史脈絡以及明代以來商業文化的廣泛影響以及顧炎武對清代學術的影響和清代乾嘉學術之特質等各種重要的學術議題，都有精要的思考。余英時格外關注於時代轉換之交的轉變議題，從春秋戰國、魏晉、唐宋、明清和近現代，從變動中見出思想與時代轉變情境的密切相關。細讀這樣的訪談有醍醐灌頂的效果，也讓人對頂尖學者之思考格局和視野，有更切近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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