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去矯飾

 

 

       很少有的體驗，第一次聽到唱盤中傳來的大提琴樂音，不由得凝神諦聽，那荒寒中又溫暖的旋律，輕易地進入內心。我不由得拿起唱片，仔細翻閱內頁，想記住這次感同身受的瞬間，究竟是哪首樂曲的哪個樂章？但又下意識地早已知曉答案，那就是波蘭作曲家Mieczysław Weinberg（1919-1996）的大提琴協奏曲Opus 43bis第一樂章。

        蒐集唱片有許多機緣匯聚的線，早已記不清楚究竟從何時開始，在讀過某段唱片解說後，決定購入Weinberg的唱片。而早在我認真聆聽這張唱片之前，卻也已經蒐集了好幾張Weinberg的唱片，而這已經是多次不同購片機緣在不同時間點交錯而積累的成果。這是另一種購買唱片的衝動和歷程，投資某些音樂，至少在衝動放入購物車的當下，認為這張唱片值得嘗鮮。即使真正開啟這張唱片早已是多年之後。唱片進入視野而把握購藏的時機，這是一種機緣；而唱片進入播放清單或臨時被挑選拆封而聆聽，這又是另一種機緣；而音樂自身在這兩種機緣的交會中，是否能被聆聽之耳所挽留，而有機會駐足於心間，那又是聆聽當下的狀態和機緣所致。一旦通過這些機緣的考驗，則後續又接著會開啟新的購片機緣，將作曲家的姓名置於腦海一角，於實體或網路購物時開啟姓名而進行搜尋，便有可能將蒐藏唱片的機緣不斷累增而綿延。已經有好幾位作曲家通過這樣的進展，而逐漸擴大唱片收藏。這張唱片採CD書本的形式，內頁多語解說外，多幀照片設計更富收藏質感，這也是拆封後更添賞玩的審美體驗，是蒐集CD的樂趣之一。

 

        很少有二十世紀之後的作品，在第一次聆聽時就緊緊抓住聆聽之耳的脈動，同時迫不急待期待著後續音樂的延續與發展。當音樂又轉化流瀉出另一段值得聽感注目的樂句或旋律，原先已深受吸引的期待視野，更強化了對音樂的主動投入與感受、理解，同時也更對作曲家產生好感。即使音樂流向不同的肌理組織，帶來意外的體驗，如這首協奏曲第三樂章的猛烈力量，卻也都還在自身的期待視野所能接受的範圍之內。這樣的正向聆聽體驗，對於第一次聆聽Weinberg音樂的我來說，顯得格外珍貴。不知為何，他的音樂雖然不是早已熟悉的浪漫、後浪漫風格，也有一些片段對於家中的其他夥伴顯得吵雜而刺耳，但至少這張專輯中第一到第五軌的音樂，在聽了一兩次之後，便可入耳而動神。不僅抒情的旋律樂段毫不費力就能追蹤音樂的流止與伸展，而強力律動的樂段，也格外顯得具有如民謠般鮮活的力量。

 

        Weinberg的音樂，近幾年有許多演奏家加以推廣，如小提琴家Gidon Kremer、德國小提琴家Linus Roth、女指揮家Mirga Grazinte-Tyla等，其作品也愈常被演奏錄音，讓Weinberg在過世後逐漸打開知名度。這位出生於波蘭的猶太作曲家，父親是華沙幾家猶太劇院的小提琴家和指揮，母親是演員和歌手。啟蒙學習鋼琴後，Weinberg展現出過人天賦。11歲起就跟隨父親一起演奏，後就讀於華沙音樂學院，曾獲得獎學金去美國留學。二次大戰期間逃離華沙，而未逃離的父母與妹妹則在大屠殺中致死。Weinberg獲准進入俄國後，和蕭士塔高維契成為同事和朋友，兩人會互相交流作品，故一般評論認為Weinberg深受蕭士塔高維契影響。20世紀60年代是Weinberg名聲到達高峰的時代，當時有演奏大師如俄國小提琴大師David Oistrakh、俄國大提琴大師Mstislav Rostropovich和指揮大師Kirill Kondrashin演奏Weinberg的作品。然而自從他默默無聞地去世後，還要再一段時間的推廣，世人才更能認識這位作曲家。

 

        雖然一些評論將Weinberg歸為保守的作曲家，對於他的音樂沒有像蕭斯塔高維契那般體現出對政治的諷刺性而語帶保留。但是猶太人流亡的無根感，俄國統治下的高度壓力，都體現在Weinberg的音樂中。Cello Concertino Opus 43bis是之前不為人知的作品。該樂譜是在俄羅斯音樂學家Manashir Yakubov的論文中發現的。之前作曲家的任何目錄或文件中都沒有提及過這件作品。在1948年，僅用四天的時間就寫成。當時是蘇聯音樂最黑暗的時期之一。所有蘇聯作曲家都因不遵守黨的路線而受到懲罰，蕭士塔高維契和普羅高菲夫等音樂巨匠被迫公開道歉。對於Weinberg來說，處境更糟：該年1月，他的岳父Solomon Mikhoels在史達林的命令下被謀殺。Mikhoels是一位備受矚目的猶太演員，他的死標誌著新一波反猶太主義的開始。在此肅殺的環境中，音樂無疑更向內挖掘，體現出Weinberg藉大提琴抒發內心感受的隱晦力量。即使情感是克制的、壓抑的，但我們仍能在Weinberg的音樂中，感受到他對波蘭民謠力量的汲取和融匯。尤其第五軌大提琴與管弦樂的幻想曲Op.52，雖然晚於前者Opus 43bis，但大提琴的樂思有近似之處，不仔細辨認，還以為第五軌的音樂還是大提琴協奏曲Opus 43bis的其中一樂章。因為Opus 43bis雖只有四樂章，但全曲也才不到18分鐘的篇幅，幻想曲Op.52曲長近似，以樂曲速度的標示分成五小段，情緒上的衝擊不如Opus 43bis般豐富，但內在民謠旋律的綿長和豐富優美，以及沉靜氣質和中段律動節奏更容易上手，也提供大提琴展技之風。

 

        最後所收室內交響曲Op.153，是Weinberg過世前最後譜寫的作品。解說中提到這首作品有更多的自我引用，但我未聽過這些作品，因此未有引用時旁通的聽感融會和對話之感。但可明顯體會到這首樂曲相較於前兩首大提琴協奏之作，更為清冷而孤寒，更為內斂而深沉，單簧管在形塑音樂氛圍中甚為點睛。雖然這樣的境界不如前兩曲般容易進入，但Weinberg動人的地方，在於他的音樂有種真實而深刻的力量，剝去矯飾而指向作曲家內心最深刻的感受。某方面而言，Weinberg的音樂特別適合這個時代，他的現代主義讓其音樂調性與前一個時代的浪漫精神保持分界，但他的內在抒情力量又賦予這種現代精神一種人性的內在光譜，一種面對外在冷漠高壓的世界，內在生命力的抗拒與靜定堅持。就如同Weinberg的好友透過廣播聽到Op.153之後所說的：「在Weinberg的音樂中，大調是悲傷的，小調是明亮的，因為這個不穩定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由悲傷和幸福、恐懼和希望編織而成的」。既然外在世界是難以掌握，即使面對這樣的世界必定雜糅著悲傷和幸福、恐懼和希望，但這些情感反而更真實而明確存在，足以在冷漠世界中維持生命的內斂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