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暢昂揚

          寫音樂體驗學那幾篇的同時，聽的就是這張英國作曲家Stephen Paxton(1734-1787）的唱片，一些關於音樂體驗的想法，也是在聆聽過程中獲得體驗的深化，有所觸發而寫出。這也是我聆聽音樂的最主要的方法。實際上，所有曾經讓音樂進入內在世界，拓展性靈，洗滌情感的過程，幾乎都遵循著這種聆聽過程。當初，我們是帶著好奇心去接觸許多知名樂曲，如貝多芬的命運、合唱、英雄；柴可夫斯基的悲愴、舒伯特的偉大，而在多次的聆聽中，逐步體認到這些樂曲的特色和不凡之處。但我們卻吝於用相同的方法，來認識而深入一位如今沒沒無聞的作曲家，這豈不是因小而失大，或者說是逐漸陷入故步自封的態度?



         或許是因為這種堅持，我還能持續發現各種能搖撼我、與我心靈共振的樂音。的確，這樣的時刻並不常見，但當一張唱片中的某個樂章，某個樂段，從不在意識的主要頻道中，到因為多次聆聽而逐漸進入心靈內在的共振軌道中，最後進而成為能撥響情感，讓情感能與音樂之流合拍無間，與之沉浮流轉。在此過程中，那段音樂，就成為那張專輯中最好的指路人，同時也成為該作曲家最能契合心靈的樂段註腳。這張專輯中的第十四軌，Paxton過世後於1789年才出版的G大調協奏曲第一樂章，成為讓我貼合Paxton心靈脈流的樂段，那絕非偶然，而是多次的聆聽與音樂織體的相遇，從前意識進入潛意識而匯聚於意識之海，與情感密合，期間有可以言說也有難以言說之處。這個樂章，有著Paxton於快版樂章一貫的緊湊性，但卻多了很多細膩的轉折和情緒的變化，這正是Paxton音樂迷人之處。隨著音樂的推展，所帶出的如迷宮般迂迴卻又紋理清晰的情感迴圈，正拉引著聆聽之耳，進入那不設防的美妙時刻。此樂章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交錯對話，在緊湊中有著彈性的呼吸空間，大提琴於一分多秒突然飛揚行吟的一刻，那短短的幾秒鐘，卻讓人心情為之舒暢，隨著音樂飄揚而神行，這短瞬間的交會，已然足夠。接近三分半前，熟悉的明暢感再次來襲，在此之間，音樂的織體變化讓人耳不暇接，其中也有Paxton擅長的出人意表的奇詭變化。類似的大提琴奇詭幻變，在第四和第十軌中，也有不同的手法傳達詭異的感受，雖遠不如浪漫作曲家連翩翻轉而出奇制勝，雖也僅短短一瞥，稍嫌不太過癮或過於節制，但Paxton引人入勝的手法，也自讓人品嘗後回味無窮。

        Paxton的生平經歷寥寥可數，出生於英格蘭東北部的Durham，與其哥哥威廉在教堂擔任合唱團員。1756年以大提琴家和作曲家聞名於倫敦，獲選為音樂家皇家協會會員，其譜曲以合唱作品深受歡迎。在1787年五、六月間，在一場紀念韓德爾的百人樂團中，Paxton的名字出現在團員中，這也是他所留下的最後演奏紀錄，三個月後Paxton過世。

        Paxton的音樂已褪去巴洛克的繁複，而進入古典時期的明晰和紋理。但他最讓人迷醉的，就是那還保留著巴洛克的緊湊生動性，第四軌的生動鮮活感，在一分鐘後進入緊湊奇詭的加速，其實在樂章中出現多次，但都能讓人感到血脈賁張的推進感(第六軌中也有此種手法)。此種流暢昂揚的鮮明特色，是Paxton快板樂章的特色之一，這種動態性或奇詭變化，有時出現於局部，如第六、九和第十軌。與之對比的慢板，如第五軌就相對於第四軌的推進力，顯得悠緩深沉得多。更為幽微細吟之聲，也可見第八軌，這些都是不刻意賣弄或不耽溺的手法，還保有巴洛克時期的一種純潔性。Paxton的音樂乍聽之下略顯溫吞而無特色，然而，真正的驚喜就在於這種片面印象的破除與拆解。唯有透過多次聆聽，方能打破這種初步印象的建立與加深，而在直面音樂的同時，找到音樂撞擊心靈的許多斷片。許多斷片、片段的好感不斷累積，從而匯集成可貫穿於一張唱片的項鍊，這些斷片無形間已成為串起項鍊的珍珠，晶瑩閃現著更吸引人的色澤，而作曲家的價值與意義，就在這種心靈的加持下得到重生。這也如同解說文末所云，Paxton在英國老教堂的墓碑早已無法追尋，然而，唯有音樂，可以成為超越碑石的真實紀念。(以下是我加的贅言)而且唯有真正的聆聽，可以開啟這個紀念的鎖鑰，也唯有反覆聆聽，方能更接近Paxton音樂的內在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