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音樂之旅的過程,從體驗的核心來看,應是無窮無盡的,但是當聆聽古典音樂入迷已久,形成某種有意無意間的執迷,形成各種收藏癖或炫示癖,慢慢地建立出一種專業上的傲慢和排他性,這恐怕就距離體驗的核心意義愈來愈遠。
或許,我們可以說,通往真理的路,原是一條康莊大道,但是道路的兩旁,卻充滿著無數的誘惑,讓人忍不住流連忘返,而逐漸失卻本心。或許,這是所有的真理面前所必然會布置、所必然伴隨的誤區和盲點,那甜美的歌聲誘惑著追逐理想的人,等著將人變成僵硬的石塊,失卻自主性和思考力。再加上音樂自身,從來不是不證自明的,需要人的參與,需要聆聽的投入,方能證成或開顯其價值。於是,資深的愛樂者自認可挑起這份開顯世人的重擔,卻忘了在引領別人前行的同時,一旦耽溺於仰望和奉承之中,反而會在無形中停滯在某些位置上。然而,反向而論,或者也可以這麼說,既然構成各種聆聽的要素,既然構成體驗音樂的要素有如許多元,如前一次網誌中所說的,那麼,如何可說,我所主張的這種方法,可以是比較好的方法?
或許,我們可以說,通往真理的路,原是一條康莊大道,但是道路的兩旁,卻充滿著無數的誘惑,讓人忍不住流連忘返,而逐漸失卻本心。或許,這是所有的真理面前所必然會布置、所必然伴隨的誤區和盲點,那甜美的歌聲誘惑著追逐理想的人,等著將人變成僵硬的石塊,失卻自主性和思考力。再加上音樂自身,從來不是不證自明的,需要人的參與,需要聆聽的投入,方能證成或開顯其價值。於是,資深的愛樂者自認可挑起這份開顯世人的重擔,卻忘了在引領別人前行的同時,一旦耽溺於仰望和奉承之中,反而會在無形中停滯在某些位置上。然而,反向而論,或者也可以這麼說,既然構成各種聆聽的要素,既然構成體驗音樂的要素有如許多元,如前一次網誌中所說的,那麼,如何可說,我所主張的這種方法,可以是比較好的方法?
或許,我並未主張音樂體驗的核心體驗,是唯一親近音樂的方法,這只是許多方法之一,但是卻是我最願意採行的方法。或許可以這麼說,這所有的書寫,這幾篇網誌中對音樂體驗學的芻議和構想,其目的都不在說服別人,而是在釐清我自己的想法。釐清、自省於這幾年來我所經歷的各種接近古典音樂的方法中,各種曾經產生的執迷或曾經看過的執迷,既反思於我自己的聆樂體驗,也思考於他人的聆樂活動,而得出的自我反思和超越,最終得到貞定自己的力量。
我常常返觀回自己一開始進入古典音樂的觸動與感動,然後與某些時刻曾經湧現的執迷相對照,甚或是曾經浸染於這些執迷而中,而幾乎忘了當初的初衷,然後在某一次的聆聽感動或某一次的網誌書寫中,驀然的感動再次撞擊,那是熟悉的感覺,是帶領我重新回初衷的契機。我曾經陷入唱片不斷增多的數字執迷,或陷入現場聆樂追求名家名團的執迷,陷入蒐集會後簽名的執迷,陷入為他人的期待或肯定而撰寫網誌的執迷,陷入版本比較的執迷,陷入蒐集某些指揮家、某些鋼琴家,某些弦樂演奏者唱片的執迷,陷入追求音樂的文化知識或背景脈絡的執迷,陷入追求冷門曲目、冷門作曲家的執迷,陷入自詡為資深愛樂者或愛樂引路人的執迷,陷入蒐集某些唱片廠牌的執迷,陷入對歷史錄音的執迷,或陷入蒐集特定作曲家曲目的執迷,,陷入尋找其他樂友推薦唱片的執迷,或陷入視古典音樂為雅文化的執迷,陷入網誌文章秩序增長的數字執迷,陷入某些標榜立意為高的執迷,陷入某些莫名所以的執迷。大概除了調教音響的執迷之外,其他或輕或重的執迷,也或多或少罹患過,在這過往聆聽古典音樂的諸多歲月裡。
只有當我愈朝自己所認同的道路前行時,只有當我感覺聆樂之路上愈來愈孤寂時,只有當我愈來愈體認到體驗的核心才是音樂的根本時,我才愈能擺脫這些執迷,超越這些執迷,最終忘記這些執迷。
這或許也是一種自我滌淨的過程,慢慢地和曾經由執迷所構成的我產生疏離;這一方面也是一種自我放逐之旅,放逐於可以和其他人的執迷建立聯繫的關係網絡之外;但這也是一種重新發現音樂的旅程,重新發現音樂對我有著不同意義的旅程。我發現這個旅程的盡頭是沒有終點的,就如同某些執迷也是沒有盡頭的,但是這期間的意義卻大有不同。因為執迷的表現樣態,大都有朝向於一個外在的目標,或可用數字計量的標準而前進;然而體驗的盡頭(無法被窮盡的),卻是指向內在的,而且是無法用數字計量的標準衡量。體驗是無法量化的,無法比較的,我們不能說資深愛樂者的聆樂體驗就優於初入門檻的摸索者,因為體驗的深度,體驗所能達到的內在性靈的邊界,完全由聽者自身的聆聽活動所決定,由聆聽者的生命深度而決定,由其個人氣質所決定。體驗可以加乘,可以透過某些方法強化或引導,體驗或許可以傳達,可以被記載下來,但卻無法被複製,無法被完整地陳述或說明。體驗始終有超乎文字的描摹力量之外,逗引人再次體驗的無窮魅力。體驗可以取代癖好,可以讓癖好所蘊含的物質性或拜物性或外在性相形失色,體驗需要時間淬鍊,需要生命的深化,和情感的不斷咀嚼,體驗可以訓練,可以在摸索中培植而豐厚。體驗可以完全貼合於音樂的時間本質,完全和時間流動的脈流合拍而引發心靈的共振。體驗可以存在於現場聆樂和非現場的音響環境中,只要在聆聽的身心狀態與空間中所存在的聲響進行一種內化的浸染和吸納過程,所有的空間助緣形式將削減其差異,而獲致一種異途而共感的體驗共通性。體驗可以來自於各種類型的音樂(嚴格說起來不限於古典音樂,但此處還是以古典樂為討論的中心),古典音樂史上的各種歷史時期、音樂流派、不同地域或國家的音樂、不同性情的作曲家、不同編制的樂器形式,不同錄音技術的錄音成品、不同的廠牌、不同的詮釋者,不同的曲目等等。因此,關鍵不在於所有佈滿或圍繞於音樂之外的種種可以誘引人成癖的因素,而在於剝落對這些要素的執迷或盲視,但又不是不需要這些要素,而是讓其為音樂體驗的內在性和情感性服務,讓其作為輔助,指引情感從聆聽音樂的過程和活動中,獲得內在世界的開拓和性靈力量的深化。如是,當可化執迷為助緣,化外在的追求為內在的滿足,化物質性的物化或價值化行為,為精神性的自足與自適。於是,種種構成執迷的物化或價值化的行為,諸如追求音響性能的高低,追求唱片數量的擴增,追求特定名碟或經典名演的較量心態,所有外在於炫示性的競逐心理,所有較量高下的世俗性較勁心態,所有映現出現實社會的虛榮行為,所有反映出資本主義的商業邏輯的消費行為,某些來自於音樂專業者對業餘愛樂者的傲慢,等等諸如此類不那麼單純地構成音樂聆聽行為的其他因素,皆可以被體驗所解構,被體驗所同化,或者透過體驗獲得不同的昇華境界,而超出原本的質性或功能。
當然,就如同執迷有其侷限,體驗也有其侷限,或者有其過於推擴後而衍生的弊病。此種弊病是否存在或許因人而異。這或許跟體驗的性質有關。聆樂體驗所賴以成立的完型有:一個可感知、感動而將感動向內傳遞的身心一體、作為現象場中與時間一同流動的音樂組構,無論音樂是由唱片音響而發,或是透過現場演繹而生、以及作為兩者之間共存共在的時空一體。最純粹的體驗,應是存在於在一個最少其他聲音干擾的時空一體中,聆聽的身心一體與在時間中流動的音樂,透過聆聽活動的內化而產生的。這是主動的聆聽,或帶著音樂素養或審美素養或靈性直覺的聆聽,直接面對音樂本身,剝離掉所有不相干的因素或要素。亦即在這種聆聽之中,你的身分消失了,音樂學博士的聆聽,不一定會比一般愛樂者的聆聽,更能聽到這種體驗的完整光譜。當然,可能有更多的音樂知識或外緣背景可以被拿來說解或形容音樂,然而,這都應該是第二序的補充,知道或不知道這些知識,不一定有助於這種直面音樂的音樂體驗之向內挖掘,有時反而是一種妨礙。一種被專業盲視的侷限,這也是音樂應該有其庶民性或人人皆可親近的感人力量之來源。在這種聆聽之中,你的數萬張唱片消失了,耳畔只能有這一張唱片存在,即使回憶中或架上還可能會有相同曲目的數十或數百種版本,真正面對的只能是耳畔目前正在時間中流淌逸離的音樂。當然,有些愛樂者習慣或掌握了版本比較之訣竅,可以在聽單一版本的同時還代入先前其他版本的印象,而進行聽感和體驗上的比對。但除非是透過電腦針對兩台或多台音響播出的相同版本進行分析和比較,否則所有的版本比較都有著被記憶化約、縮減的可能。因此,即使帶著千百種先前版本的印象,來進行聆聽體驗,對於目前耳畔的音樂,也有些不公平,它已有可能被化約、被漠視,而缺少足夠的相處和認真的對待。在著重體驗的聆聽之中,可以僅著重於單一作曲家的幾首經典作品,或知名作曲家的經典名曲,進行體驗的深化,這是較為安全且舒適的道路,但也可能過於保守;也可以從默默無名的作曲家或二、三線作曲家進行體驗的嘗試和摸索,這是較為冒險而刺激的道路,但也許會有嶄新而豐富的收穫。在體驗的天平中,作曲家的神性或被音樂史所神話、典範化的少數作曲家(相對於廣大的作曲家之海洋,知名作曲家是少數的幾座可見的島嶼),其神性將逐漸消褪(當然也有可能是被重新肯定,但那已經是不同的意義),反而是冷門作曲家可以透過體驗獲得翻身的機會。經典名曲的神性和典範化也是如此,體驗的膠著性或安適性,可以讓某些聆聽之耳願意畫地自限,不敢打破聆聽慣性而窩居在較為熟識的範圍或別人(往往是有經驗者)所劃定的範圍,然而唯有著重於體驗的純粹性和不可替代性及不可滿足性的前提下,離開舒適圈的聆樂體驗,也同樣會有嶄新的收穫,也因而經典名曲的迷思亦可逐漸打破,因為在體驗的天平上,樂曲應是通往感動的中介,重要的是音樂和聆聽之耳的碰撞,重要的是聆聽之耳對音樂的搜尋與叩問,體驗根植於其中,在任何樂曲身上不應鍍上任何名號或價值印記,或不應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標籤,真正決定樂曲的顏色屬性或價值意涵,應該是音樂與聆樂之間的體驗幅度。對演奏家的崇拜也是如此,過於狹窄而專一的體驗,的確可以掘發某些詮釋的特色,可以深入挖掘某位演奏家一輩子的演錄藝境之變化;或者也可以比較許多同一門類演奏家之間的詮釋差別而建構出詮釋風格史的轉變,然而,通俗而知名的演奏家,往往詮釋的樂曲有其範圍限定,有時局限於對某些經典名曲的攻克,這也是名曲版本無限制衍生的一大原因,有些會出於個人的喜好或審美眼光而詮釋少數的冷門曲目,但這相對而言並不多見。崇拜演奏家往往也會造成愛樂者聆聽慣性的形成和範圍的限定。因而一旦打破對名曲的追求,從冷門曲目的世界中,便會發現還有許多演奏家或團體,默默詮釋某些樂譜上的樂曲,某些音樂史邊緣角落或塵封的檔案櫃中的動人樂曲,或者是新的音樂潮流新視角而發現的,某些被掩蓋的作曲家及其樂曲。正是這些沉默的多數,才從不同的視角替音樂史的拼圖,加上不同的區塊和圖景,正是這些不求鎂光燈聚焦的團體,不是重複排練所謂的經典樂曲,而演練的是不見得有許多人接觸而聆聽的冷門音樂,但其付出的心血,即使可能沉沒於滔滔滾滾的唱片之流,淡出於或邊緣化於一般愛樂者的視野之外,但是這些努力拚出音樂史原貌或逼近音樂史被掩埋的線索的種種無名的付出,或許更該從聆樂體驗的真實行動中,對其作出致敬和支持。而也正因為這樣的體驗活動所打開的視野,讓不知名演奏家或團體,變得與知名演奏家或團體同等重要,甚至更為重要。因而也對追求演奏偶像的狂熱和執迷,有所平衡,而讓人更能反思演奏、詮釋這項活動的意義和侷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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