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用「現象」一詞，有點隨手拈來，犯了文字癖失之病，會讓人以為我是想用一套高深的理論來唬人或讓人覺得諱莫高深，但實際上，這卻非我本意。因此在此正本清源，用更簡潔的名稱「音樂體驗學」來含括之，或許也能代表我目前的思考和體會。
音樂，必定是伴隨著體驗而成聆樂體驗，但構成音樂的條件有很多外緣因素，因而體驗也呈現多元面貌。如從與聆聽音樂的行為有關的體驗來看，就可分成現場聆樂與非現場聆樂兩大類。現場聆樂的體驗構成，又有很多條件或情境之別，比如聆聽音樂的場地或音樂廳的質感，甚或是在音樂廳的座位位置，這些都可以和所聽的音樂類型、聆聽音樂的心情、參與聆聽對象、時間，共同構成一個體驗的完型，一個聆樂的整體體驗。非現場聆樂也有很多因素構成，比如音響的性能、聆樂環境的空間布局，聆樂的身心狀態和他人參與的情境等，也都與所聽的音樂類型，共同構成與上述現場聆樂不同的體驗完型。更進一步說，現場與非現場之別，也只是空間助緣的差別，此兩種體驗完型，可以推到極端而各自對立，亦即以一端否定一端；也可以彼此共存，在其間獲得共通質性的匯通，亦即著眼的是無法被空間情境所分立的音樂之本質存在，應該才是體驗的核心，而不是被現場演出所神化（超乎日常性而成為儀式）或被非現場聆樂所日常化、專精化（這是另一種反向的神化），而構成兩種執迷的中心。現場聆樂的執迷，會受很多因素影響而凌駕體驗之上，或改寫體驗的內容，疊加上不屬於音樂本質聆聽的其他因素。比如追求名團名家的現場演出，或追求世界各地著名音樂廳的聆樂之旅，或蒐集音樂會之後的各式簽名，蒐集與音樂家的合照，等等。這些，雖然有時可增強音樂的神聖性，表現出參與音樂的真實互動性，或者形塑出聆聽古典音樂的達人效應，但這理應是音樂聆聽行為的附屬。一旦過於構築於或仰賴於資本主義的文化資本之上，成為一種刻意的追求或標榜，則往往會掩蓋聆聽的本質，掩蓋體驗的單純性，而增生出體驗之外的一種附庸風雅感、或一種文化高傲感的標榜，反而讓聆聽古典音樂成為少數人可資標榜的行為。此種執迷推到極端，既讓古典音樂更加脫離日常，脫離一般人的接受視域，也讓古典音樂鍍上一層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印記，而與其他類型的聆聽行為造成區隔。
非現場聆樂的體驗，也很容易在有意或無意間被推到另一極端，而陷入更多的迷思或執迷。就如同現場聆樂有被構築於資本主義文化資本礎石之上的雅文化之標榜，非現場聆樂，同樣也有可建構於文化資本之上的各式執迷的追求或路徑。其執迷或所形成的達人之路的誘惑，反而比現場聆樂更多元，更豐富，更難以擺脫。非現場聆樂構築的基石是兩大要素，音響與唱片，而現場聆樂構築的基石是環境（音樂廳）與演奏者。音樂廳既然可以成為標榜現場聆樂者所追求的各種聖地，則音響也可成為非現場聆樂者所參較比對的各種載體；蒐集音樂廳是財力加上空間移動力的結合，而執迷於音響則是財力加上空間感受力的型塑，兩者同樣有著文化資本的基礎，同樣可推到極端而讓人樂此不疲。但建構於這些基礎之上的聆樂體驗，也往往聽的不僅僅只是音樂本身，還有更多的其他參雜其中。一旦讓手段掩蓋了目的，那麼直指音樂本質的聆聽，也會在無形中發生質變。非現場聆樂的唱片一項，可與現場聆樂的演奏者要素相對應，這是一般的情形。但實際上，非現場聆樂，透過唱片的蒐集所輻射而出的各種路徑，卻比現場聆樂的演奏團體或演奏家，有更多元的可能和變化，同樣構成了更可以超越現場聆樂所具有的各式執迷。現場所聽的演奏者，限於所在的國家和當地所能邀請的演奏團體之類型，其實不如唱片中所蘊含的各種演奏者，所具有的廣泛性和經典性。唯一能和唱片可對應的，是現當代的演奏者，而且是可錄成唱片的名家（有名與否的程度有不同的範圍），現場演奏還有更多小名家或非名家或正邁向成名之路的演奏者，但不一定會被現場愛樂者所重視。然而，唱片的愛好者，所能接觸的範圍遠大於現場聆樂者。當然，現場聆樂也有屬於現場的神聖光環，和唱片愛好者的執迷不同，這是兩派愛樂者不同的追求所在。讓唱片蒐集者執迷的，形成某種與唱片這個媒介或載體緊密繫連的戀物癖，也有很多路徑而輻射發散：就錄音技術的媒介而論，各種不同廠牌的歷史錄音，或各種不同廠牌的新生代演奏者的新錄音，就可說是分據錄音技術的兩端，和時代光譜的兩端。就作曲家而論，從中世紀、文藝復興、巴洛克、古典浪漫時代一直到現當代的各種不同派別的作曲家，就是一大類，每位唱片蒐集者可以巡弋於這廣大的音樂史的版圖中，各取所需。與此大類相平行但卻依據不同分類標準的是，按照國家而進行的分類，但國家的觀念還是近代晚期才形成的，因此這一類的性質與前一類不同，是略為小一級的分類。另還可區分出各種小類如歌劇作曲家、女性作曲家、冷門作曲家等，但歌劇作曲家不一定只有歌劇作品，冷門作曲家的系譜也可能與音樂時代的分類標準相終始，因此冷門作曲家不一定是小類，這是因人而異的。作曲家之外，樂曲類型也是唱片蒐集者可以著力進行的面向，這包含各種較為熟知的編制，比如大編制的交響曲、協奏曲、管弦樂曲；獨奏類型的鋼琴曲、弦樂曲、管樂曲等，還有介於兩者間的各種重奏曲，以及加入人聲的各種大小編制，幾乎是只要有作曲家為該樂器譜寫作品，就有唱片可以蒐集。此類型的變數，就依憑著在歷史發展中的樂器類型和作曲家所譜寫的各種編制，交錯激盪而增生，因此不獨有知名作曲家的知名編制，也有作曲家為冷門樂器所譜寫的樂曲而被錄製的各式錄音。而著迷於蒐集各種編制的愛樂者，往往與蒐集各種類型的演奏家相表裏，有時後者的執迷程度更高於前者，因為作曲家譜寫的樂曲需經過演奏者的詮釋，代代不同的演奏者，構成了一道道可資追求的風景，代表著各種可能的詮釋面貌，而隨著時代的變化，技巧和錄音技術的演變，這些詮釋也有著可以隨時代（包含地域）而演變的不同幅度，可資前後比較，甚至多方比較，這往往構成了資深愛樂者投注較多心力的所在，尤其當聽感較少作延伸觸角的擴張時，回到經典作品持續蒐集不同世代演奏者的錄音，對之版本比較，是最穩妥又安適的聆聽行為。理論上，有多少樂器類型，就應有多少的演奏者，然而，實際上會構成愛樂者著迷而多所蒐集或深入探尋比較的，往往集中於諸如指揮家、鋼琴演奏家、弦樂演奏家（通常小提琴優先，其次是大提琴）、木管演奏家等具有舞台魅力的類型，其次才是豎琴、管樂、中提琴等其他樂器，另還有弦樂四重奏、二重奏團體等多人的組合。而此類從指揮家再衍生的是特定的知名管弦樂團如柏林愛樂、維也納愛樂等世界知名樂團的錄音，這探究的是樂團的歷史演變和指揮與樂團的共生關係。
對一般愛樂者而言，作曲家和演奏家，是兩個切入古典音樂的最便捷的視角。從作曲家入手，掌握的是時代背景、文化思潮、創作故事、樂曲知識等音樂在生產過程中的種種要素之總和；而從演奏家入手，關注的是演奏家各自擅長的詮釋或其演繹隨著生命的變化的軌跡（也包含對其生平資料的掌握）、不同演奏家對同一樂曲的詮釋、版本之別等屬於詮釋領域的議題，這是譜上的音樂被真正詮釋而生產，透過錄音而傳播的面向。相對於作曲家的創作，這是第二位階的生產，其演繹被樂曲本身所限制，但對愛樂者而言，愛樂者聽的音樂，往往已經是經由再生產的演繹之成品，也因而在愛樂者的視域中，演奏詮釋者的地位，往往可以和作曲家平起平坐，甚至當執迷愈深而產生蒐藏癖時，對了胃口的特定演奏家，往往會成為唱片不斷綿延，非理性地增加收藏的美好藉口。這時候，曾經與音樂本質相繫連的聆聽行為，也會在執迷的過程中產生質變，每一個可以成為癖好的人名或團體，便成為一個個可以投身其間的無底洞，有些路徑是隱然互斥的，有些卻是洞洞相連而無止境的，有些洞似有窮盡，有些洞卻日新月異、層出不窮，這端賴於演奏家所錄製的唱片多寡而定，同時也受錄音技術的進步影響，比如立志蒐集所有的「卡拉揚」錄音或所有的「福特萬格勒」錄音，或所有的霍洛維茲錄音，就屬此類。對於詮釋者的蒐藏，有時也結合特定曲目而定，比如以巴哈大、小提琴無伴奏曲而增生的詮釋錄音，就日新月異，不斷推陳出新，因而可以無限延伸，不斷擴大其蒐藏。這其實是作曲家和演奏者疊合的面向，有很多經典曲目，足可以承擔這種不斷擴增的誘惑，端賴愛樂者鎖定何者而定。對演奏者的執迷與追求，同時也受時間的因素所左右：愛好歷史錄音的路徑，有其獨特的風景；從江山代有才人出的現當代新錄音的路徑擴衍，亦可以不斷綿延增生。另外，附屬於前述諸多類型的，還有諸如以特定的唱片廠牌為中心進行蒐集，或者以特定的唱片系列進行蒐集，或有大全集或大磚塊蒐藏癖等，或者莫名所以的原因，可能是看對眼或對封面設計的執迷。除此之外，從對作曲家文化知識和音樂背景進行鑽研的閱讀癖好中，或許也會增生成書籍蒐藏癖，不一而足。癖好之成根和株連增生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其原因或許都有某些足以讓人偏離或更加偏離於與音樂本質共生的聆樂體驗之外的某些誘惑，無論是周全完備的誘惑，還是數大就是美的誘惑，還是身為資深愛樂者所應具備的文化知識或專業身段的誘惑，當一項嗜好不斷發展而成為癖好，成為一種症狀時，就有可能衍生出當初所不能預想到的問題。
對一般愛樂者而言，作曲家和演奏家，是兩個切入古典音樂的最便捷的視角。從作曲家入手，掌握的是時代背景、文化思潮、創作故事、樂曲知識等音樂在生產過程中的種種要素之總和；而從演奏家入手，關注的是演奏家各自擅長的詮釋或其演繹隨著生命的變化的軌跡（也包含對其生平資料的掌握）、不同演奏家對同一樂曲的詮釋、版本之別等屬於詮釋領域的議題，這是譜上的音樂被真正詮釋而生產，透過錄音而傳播的面向。相對於作曲家的創作，這是第二位階的生產，其演繹被樂曲本身所限制，但對愛樂者而言，愛樂者聽的音樂，往往已經是經由再生產的演繹之成品，也因而在愛樂者的視域中，演奏詮釋者的地位，往往可以和作曲家平起平坐，甚至當執迷愈深而產生蒐藏癖時，對了胃口的特定演奏家，往往會成為唱片不斷綿延，非理性地增加收藏的美好藉口。這時候，曾經與音樂本質相繫連的聆聽行為，也會在執迷的過程中產生質變，每一個可以成為癖好的人名或團體，便成為一個個可以投身其間的無底洞，有些路徑是隱然互斥的，有些卻是洞洞相連而無止境的，有些洞似有窮盡，有些洞卻日新月異、層出不窮，這端賴於演奏家所錄製的唱片多寡而定，同時也受錄音技術的進步影響，比如立志蒐集所有的「卡拉揚」錄音或所有的「福特萬格勒」錄音，或所有的霍洛維茲錄音，就屬此類。對於詮釋者的蒐藏，有時也結合特定曲目而定，比如以巴哈大、小提琴無伴奏曲而增生的詮釋錄音，就日新月異，不斷推陳出新，因而可以無限延伸，不斷擴大其蒐藏。這其實是作曲家和演奏者疊合的面向，有很多經典曲目，足可以承擔這種不斷擴增的誘惑，端賴愛樂者鎖定何者而定。對演奏者的執迷與追求，同時也受時間的因素所左右：愛好歷史錄音的路徑，有其獨特的風景；從江山代有才人出的現當代新錄音的路徑擴衍，亦可以不斷綿延增生。另外，附屬於前述諸多類型的，還有諸如以特定的唱片廠牌為中心進行蒐集，或者以特定的唱片系列進行蒐集，或有大全集或大磚塊蒐藏癖等，或者莫名所以的原因，可能是看對眼或對封面設計的執迷。除此之外，從對作曲家文化知識和音樂背景進行鑽研的閱讀癖好中，或許也會增生成書籍蒐藏癖，不一而足。癖好之成根和株連增生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其原因或許都有某些足以讓人偏離或更加偏離於與音樂本質共生的聆樂體驗之外的某些誘惑，無論是周全完備的誘惑，還是數大就是美的誘惑，還是身為資深愛樂者所應具備的文化知識或專業身段的誘惑，當一項嗜好不斷發展而成為癖好，成為一種症狀時，就有可能衍生出當初所不能預想到的問題。
我相信，患有這些愛樂癖好症的愛樂者，或許曾和我一樣，一開始都是單純地從聆聽音樂、喜愛音樂而進入古典音樂的世界中。這些癖好，或許我也或多或少曾罹患過，曾陷溺過，但如今，卻慢慢地、自覺地與某些癖好產生距離，自覺地探尋著不一樣的道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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