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幅續篇

        原本已經預擬打算分享的唱片，寫文章前查了網誌後，竟發現同一張唱片早已經在去年暑假期間分享，仔細讀網誌文章，發現當初在相關背景的脈絡寫得還算詳細，如果重寫，也不一定能並駕齊驅。

        就是這張克羅采（Rodolphe Kreutzer，1766-1831）三首小提琴協奏曲選輯，我幾乎忘記去年早已分享過，還煞有介事地重複聆聽，比較和思考，等到醞釀成熟有感可抒之時，便打算下筆。還好在成文前再搜索，赫然發現早已分享過。細思為何有此錯誤，有幾個可能原因：其一，這張唱片去年分享過，沒有特地和尚未聆聽的唱片分開，以致於一年後尋找打算分享的唱片之時，又被挑上。其二，寫網誌之外的工作太過繁忙，以致於忘記了一年之前曾分享這張唱片。其三，正因為繁忙的工作，隔斷了聆聽音樂歷程的接續，當從繁忙生活回返音樂小空間時，每張在手的音樂都會重新煥發出不同的意義，加上其一的狀況又造成了挑上已分享唱片的機會大增，於是這之前不曾發生過的情形便就此發生。其四，也正因工作繁忙，思緒不斷堆疊新連結、新要素，而聆聽音樂的間隔也因此拉長，造成已分享過的音樂容易被堆疊到記憶印象深處。其實早在選擇此張唱片分享之前，我先從唱片堆中挑出某張唱片後，查了網誌貼文，才發現這被挑出的唱片之前也分享過，一不小心另一張唱片也會造成類似情形。但輪到這張唱片，不知為何之前的搜索未到位，以致於在開啟檔案準備下筆之前都未意識到已分享過。其五，最後一個原因可能也是隨著年齡增長，隨著生活工作緊湊紛至沓來的一切，記憶力的缺損或錯置，無可避免地發生，這還沒有準備面對的問題，提早出現在網誌分享的過程中。

        然而這篇網誌還要不要繼續？

        當我吃驚地看著去年所寫下的文字，好像是奇幻魔力讓一部分的腦中所想已先實現，浮凸在螢幕中，而有著不真實的感受。然而，卻有一些想法，一些話語，一些感受，在去年寫的那篇文章中並未被摶聚成實，我還有更多可以翱翔游弋的天際，足以將最近聆聽此專輯之感受和盤托出，也足以在當初費心準備的聽感之外，再次織就另一篇心靈與音樂遇合的瞬間光彩，足以盈溢出不同的光色和動能。

 

        仔細想想，正是因為前次的聆聽尚未窮盡音樂之魅力，才有這次第二次續篇可以挪騰伸展的空間，正是因為前次的網誌前半多聚焦在歷史脈絡的爬梳與掌握，才有這次可以直面聽感而深入挖掘之筆觸。同時生命的振幅在不同時期面對相同音樂之時，自有與該時期相疊盪共鳴的存有，不同時期的跌宕共振必不同，則存有之深沉秩序也相異。我們可以在不同時期聆聽同一首經典之作如貝多芬的著名交響曲，而同樣有不同生命階段的感受和感動，那為何不能在不同時期聆聽冷門作曲家的冷門曲目呢？

 

        克羅采這三首協奏曲，絕對值得不斷聆聽，正是一次偶然記憶的匱缺，才又讓我進入到這三首樂曲中，在一段時日的反覆聆聽下，又聽到與去年不同的光色和變影。一開始，我尤其喜歡第十九號協奏曲的緊湊與燦爛開闊的氣息，有一股力量貫串小提琴的光色變幻和張力幅度直到終曲，也因而此曲是三首樂曲中總時長最短者，這份緊湊有力表現出克羅采在作曲上更為自信而縱放自如之色彩。曾經，我為這首樂曲的剛強力量所折服，尤其在專輯中被安排於前三軌，這讓克羅采所譜寫的最後一首協奏曲成為進入這張唱片伊始最容易被打動說服的瞬間。

        然而，在反覆聽過幾次後，我逐漸注意到最後三軌的音樂，也就是第十五號協奏曲，也有性質不同但同樣動人的力量。這種力量，或許一開始不如第十九號那般外向而燦爛，光色明晰而悠揚優美般具有可直接打動人心的效果，而是另一種更為典雅，更為細膩而優美深邃的情感力量。聽第十九號協奏曲的二三樂章，第二樂章的抒情和第三樂章的律動有力，已足可見出克羅采驅遣小提琴表情細膩又張力輻輳的特質，第二樂章最動人之處在二分三十幾秒處，那琴音細膩上騰而不斷流轉，正是克羅采小提琴音樂最迷人之處。然而聽到第十五號協奏曲的二三樂章，那才是會讓我暗自湧淚的瞬間。曾經在反覆聆聽的路途中，平均一致地以為這三首協奏曲的第二樂章、第三樂章都是小提琴音樂之珠玉，在我心中難分軒輊，難以區辨何者最動人最吸引我，只要進入那琴音流轉的聲響之河，就會隨琴音升騰周轉。然而隨著逐層深入地聆聽和比較，音樂貼體之感會有更細膩之分別，我遂更注意到第十五號協奏曲二三樂章，技巧同樣淋漓盡致，但一開始音樂性就緊抓著聆聽之耳，主題浮現時，情感已經有些濕潤，音樂不斷推進，讓這微濕之情進入更凝結而純粹的境地，此樂章的透明感和澄淨感更甚其他二首協奏曲的慢板樂章，亦即更為簡要卻更為深入。前篇網誌強調了第十八號第二樂章的時間綿延，該樂章的確更為濃重而抒情，刻寫更豐富而細膩，但奇妙的是，第十五號協奏曲第二樂章是三首協奏曲第二樂章中時長最短者，但聽來卻能直指核心而達陣。第三樂章不如十九號第三樂章般緊湊張力而淋漓變化、光燦過癮，但其悠然情懷更為細膩而有餘味，那琴音升騰上揚的時刻，帶著鮮潔純淨感，那是炫技之外的光芒。

        克羅采的琴音讓喜愛小提琴樂音不斷翻騰變化，迤邐伸展，綿延無盡的聆聽之耳，感到暢快而舒服，那是深知小提琴表現性能又能貼合音樂而譜寫出的絕美樂章。琴音之湧現一波波襲來，一波波發展而去，變化多端，又貼合於該時代的古典氣質，不流於刻意的炫技，不流於個人私密情感之挖掘，而顯得朗暢大方卻又溫潤飛揚。仔細想想，以鋼琴為主要思維的作曲家如莫札特、貝多芬、布拉姆斯、孟德爾頌、柴可夫斯基等，譜寫的小提琴協奏曲多僅只一首，或如莫札特有七首（五首小提琴協奏曲加上降E大調協奏交響曲和雙小提琴協奏曲）已算是多產，但和他二十幾首鋼琴協奏曲仍無法相比。習慣鋼琴作曲思維則有別於小提琴作曲思維，克羅采以其嫻熟於小提琴之表現，十九首協奏曲足可顯現小提琴譜寫思維在不斷譜寫中逐漸深化，和四大小提琴協奏曲都出自嫻熟於鋼琴思維的知名作曲家不同。克羅采的這些樂曲足可印證小提琴作曲思維在協奏曲之譜寫上，可以讓小提琴發出多麼流利生動而自然之聲響，這是和帕格尼尼深具個人特色的技巧展現不同的小提琴思維，那股明暢而優美，悠揚而鮮活生動的琴音，綿延不絕，周折多變，值得更多聆聽之耳貼體珍藏。

        曾經聽到這三首協奏曲到一個境界，就是在下一樂章未正式開始前，腦海已先自動播放相關主題音型，這個境界，往往只有聽經典古典音樂的曲目才能達致。可見在去年所打下的基礎上，近期重聽此張唱片所下的功夫和積澱。這份心力不會白費，即使網誌貼文不曾因此新添新圖景新風貌，但向內深掘之功依然有其價值。這也讓我開始反思，每次分享完冷門曲目，總將唱片收起，不再重啟，而去迎接更多未知。但有時候返顧、重溫這些曾經烙下刻痕的音樂，也許也會如經典曲目般煥發出新意。靈魂與生命的拓寬和深化，也在無形間織就而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