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年到去年，間續閱讀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law Lem)的小說，而有不同於當今流行科幻的醍醐感受。多年前讀過 《索拉力星》小說並看過電影 ，對小說和電影相去甚遠而印象深刻。但直到蒐集到這幾本簡體版小說，才真正進入萊姆奇幻恣肆的想像世界。閱讀這幾本小說也成為這幾年閱讀科幻小說的深刻體驗，得到不少反思，也更確立大師級經典小說的標準何在。讀完這些作品後，閱讀萊姆的旅程顯然並未結束，因為後來又入手了幾部萊姆的小說。
無敵號 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law Lem) 羅妍莉譯 譯林 翻譯文學 原典 科幻 20211210購於三民網路書局
波蘭科幻作家Stanislaw Lem（1921-2006，中譯斯坦尼斯拉夫‧萊姆或史坦尼斯勞‧萊姆）的小說，最容易接觸到的是改編成電影的《索拉力星》，當年由喬治克隆尼主演，也曾經是讓人印象深刻的電影。繁體版小說有2010年繆思出版的趙剛譯本。因為看過電影再讀小說，才發現兩者間相去甚遠，萊姆對異星球的細膩描繪，遠非電影所能呈現，但就當時的讀感而言，則稍覺枯淡，讓我聯想到亞瑟‧克拉克《拉瑪任務》中對拉瑪內部空間的描繪，多年前也已在網誌分享。這麼多年過去，也終於在簡體書系中蒐集到萊姆的其他小說，目前僅剩《其主之聲》尚未購藏。這本《無敵號》是諸本中較為輕薄之作，屬於宇宙探險式的題材，這類題材通常都由探險過程中的謎團引發懸疑感。首先無敵號降落於瑞吉斯三號，要調查其同型飛船禿鷹號失聯的謎團，登陸於這顆星球，眼見所及是毫無生命跡象的沙漠與峽谷、岩石地形。這部分的描寫讓人聯想到最近讀過的《沙丘》以及幾年前讀過的《紅火星》，但《無敵號》的描寫毋寧更為緊湊。在調查失聯的禿鷹號的過程，這顆神秘星球的生態和怪異性也逐漸揭露。首先，海洋中有生物，但陸地中並無，同時也發現了陸地上有近似於城市的機械性金屬所構成的廢墟。隨著探勘的擴大，終於發現掩埋在沙漠中的禿鷹號，船上的人員無一倖存，同時也帶來新的謎團，這些船員如何死亡，船體如何有多樣小洞，發現在冷凍庫中的人為何所有的記憶都消失？隨著探勘的進行，最終終於遭遇有近似一團雲而由一群看似是蒼蠅的金屬晶體昆蟲所構成的集體性非生物的存在。這非生物的金屬存在是否具有集體意識，就成為小說中科學家爭辯的主要問題。小說中的生物學家提出猜想，認為這非生物的存在，是由之前到這顆行星的智慧生物之機器人工具所演化而來的，經過數百萬年的演變，透過集體的力量打敗了其他更高級的生物或機器，而成為演化優勝的產物。小說中最驚悚的部分就是探勘的科學家被金屬雲籠罩之後就被洗去記憶，成為心智近似嬰兒的生命。同時最具戲劇效果的是飛船上第一武器「獨眼巨人」機器人和雲團機器人對戰的過程，最後反而造成「獨眼巨人」脫離了無敵號的掌控，這也預示了機器人脫離人類控制之後自我進化的可能。這也和這部小說想探討的議題相關。萊姆描寫探勘星球的過程，也讓我再次想起《索拉力星》，不過我更注意到萊姆在星際探險過程中對機器人的重視以及對力場防護的科學描寫，讓人印象深刻。萊姆另有兩大冊《機器人大師》，可見此種設定有其構想來源。同時他在此部小說所蘊含的反思精神，為了復仇而相互消滅，也和閱讀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小說類似，但後者毋寧更為黑暗椎心和無能為力。
未來學大會 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law Lem) 許東華譯 譯林 2021 08 翻譯文學 原典 科幻 20211104購於三民網路書局
根據書末的譯者許東華所說，這批譯林出版社所出的六本Stanislaw Lem的科幻小說，只有這本是與地外文明無關，其餘五本都是太空探險類型（其中索拉力星我已有台版，就不再購入，其餘四本已讀過《無敵號》）。原先我更喜歡太空探險的題材，但此書由於想像恣肆，讓人驚嘆其創意，就讀感而言是遠勝《無敵號》。此書最奇特之處就在於真幻難辨，一層幻境幻覺套著一層（但就譯者的分析覺得是一個幻覺或夢境接著一個，相續而生，沒有套疊關係），其所描繪的未來世界或未來主題，充滿了讓人瞠目結舌的奇特想像。從一開始主角去參加第八屆未來學大會，未來學大會中探討的議題是如何阻止人口爆炸，會議中已經提出了許多奇怪的想法，但一些想法如800層樓的房子可以涵括人一生的所有活動，已自可見小說中提出的想法並非完全天馬行空，而有其科學依據在。而在大會中遇到暴動，鎮壓暴動的不是催淚瓦斯，而是愛鄰炸彈，會讓受炸彈影響的人馬上放下武器而激發愛人的愛意，為躲避暴動而躲到希爾頓飯店的地下水道，反而遭受更大的致幻劑攻擊。在幻覺中，主角有轉換性別的，有移植身體的，還有各種奇詭莫名的體驗。但推進劇情的神妙之處，就在於讓主角進入冷凍狀態，並在2039年被喚醒（本書出版於1971年），被喚醒後進入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被稱為心化社會，也就是用心理化學之方式，以服用某某劑或某某素或某某醇，名目五花八門，可在短瞬間改變人的意識或身心狀態或進入幻想的情境。如雙人素是將自己的意識分成兩份，可自我對話。其他如信譽丸、抒情粉、十四行醇、和解醇、虛構劑、虔誠素、安定素、扼殺糖、報應丹、反幻鹽……等。這個世界沒有死亡，要獲得任何知識只要口服而不用眼看，用噴劑噴在身上就會形成衣服，看著廣告時，廣告會自己動。同時有很多智能機器人存在於世界上，關於機器人與社會的磨合問題早已不是問題，反而可從中讀到作者之揣想，對於機器人存在於社會中會出現的各種情境，都已有設想。同時作者透過語言之組合所展開的未來學，作者稱為「語言學推演的占卜。詞形演變預測！前瞻性語源學！」就是從不同語言的組合去推測未來的世界，作者在此有相當精彩卻又看似怪誕而自創新詞的許多詞語的推演，比如從垃圾一詞推出垃圾宙而推想出了一個新的宇宙起源學說，其他所舉的例子比如「腳」所推演出的許多詞語，都是怪誕莫名的（p96-99），相信譯者也很頭疼。但是Lem此說卻無意間觸及到一點，就是未來的語言所用的詞語是無法想像的，但卻可能從現在習用的詞語中增衍而成，這種增衍，不一定是語言文字的嫁接遊戲，而背後有其存在的體驗或感受的基礎，只是在現今此種基礎是不存在的。舉例現在所用的網紅一詞，多年前也不存在，但卻可以透過網絡、網路之網以及火紅、火熱之火之組合而構成，所以語言演變的預測預測的不只是語言，而是實際未來的一種可能性，可說是語言自身開啟了一種可能的未來。這個思想的背後並非如譯者所云有嘲諷的意味，可能還指向了語言與存在體驗共生難分的關係。然而故事又引來另一波高潮，主角讀到了第76屆未來學大會的提案，其中堪稱驚世駭俗之構想委實嚇人，如同譯者於後記所云，這可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對人口爆炸的憂慮，只是作者沒有預想到現代發達中國家人口會負成長。最終主角蒂赫發現了重重幻覺中的真相，讓人聯想到駭客任務中離開矩陣控制的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一種夢中有夢的套疊關係。讀此作的迷幻感一直讓人聯想到迪克（PKD）的世界，有趣的是，迪克是Lem頗欣賞的科幻作家，還翻譯他的著作，但相反地迪克並不喜歡Lem。書末的譯者後記亦頗值得一讀，雖然我的一些觀點與他不同。
伊甸 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law Lem) 續文譯 譯林 2021 08 翻譯文學 原典 科幻 20211104購於三民網路書局
《伊甸》星的題材與《無敵號》近似，都是對於未知星球的探勘和探索。但《無敵號》面對的是完全沒有在地智慧生命的演化機械生命，而《伊甸》則有當地智慧文明生物。無敵號是追查墜毀在該星球的同型飛船的事故，而伊甸星則是該太空火箭因為著陸過程的狀況而誤墜入地底難以馬上脫身。太空船的人員一方面進行維修，一方面分批從不同方向進行探勘，探開的過程如同《無敵號》，作者預設的異星球世界所存在的事物往往難以用人類自身的理解框架來掌握，這叩問的就是人類往往用自己熟悉的世界事物和認知框架來認識不同世界的一切，因而此種認識往往是有侷限的，誤解的，錯接的。表現在小說的敘事中，作者往往用各種對外型形狀或顏色或已經可掌握的感覺，來描寫各種不符合人類世界事物的外星物體或植物，並透過猜測的方式來猜想其用途或功能。因此，這樣的世界就充滿怪異的、不同印象的組合，在閱讀上也如同《未來學大會》般充滿詭異神秘的氣息。探險人員發現了一座自動化工廠，但搞不清其用途。也發現了外星人奇異的交通方式和交通工具，同時又發現了類似墓地或有奇特藝術用途的場地，甚至在夜晚的昏暗中遇到一場暗夜中的追逐與外星人之間類似屠殺的行為。這些都對探險隊員引發理智上的衝擊與反思。同時他們發現的當地智慧生物所謂的雙生體，其獨特的生理構造也引發各種程度的猜想。兩者之間也無法有效溝通。最終一位當地的外星天文學家單獨前來，經過艱辛的方式終究取得溝通的方法，但也無意間引發悲劇的結果。最終維修好的火箭終能離開此地，但兩者不同文明的第一次接觸，其間的差異更值得深思。當今主流的科幻小說或電影，對於人類與外星文明的溝通，往往預設了英文或者是透過通用翻譯機進行交流，但作者此書強調的是不同文明間的差異可以大到難以用單一文明的尺度來進行理解或衡量，可能在科學上還能有部分的交流，更不用說有通用的道德或人倫標準了。這讓人想到「異星入境」處理的同樣也是人類與另一高等文明的溝通問題，但《伊甸》更將智慧生物的存在方式或社會組構等差異推到極端。雖然書中有很多先進的科學名詞，但唯一讓人覺得落後的就是對於照相這件事，還是透過腳架及膠捲沖洗，可見萊姆雖以許多天馬行空的推想著稱，但不小心還是露出時代印記。
慘敗 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law Lem) 陳灼譯 譯林 2021 08 翻譯文學 原典 科幻 20211104購於三民網路書局
《慘敗》是目前讀過萊姆小說中篇幅最長的一部，情節也曲折多變。一開始的劇情和之後的發展相去甚遠，但主要的人物前後貫串，只是結局走向甚為悲觀。一開始年輕飛行員帕韋斯在土星最大衛星泰坦，駕駛步行機執行救援任務。步行機的構想極類似電影環太平洋中的機甲機器人，由真人操控，機器身體可以隨著操控者的身體而作出相應的動作，這也是動畫中的機甲機器人，日本無敵金剛之類的大型真人操控機甲，此書出版於1986年，而機甲機械人的構想出現於七O年代的日本，可見萊姆很早就採用超前時代的科幻設定。但救援任務並非此小說的主要劇情，只是序幕。在救援中被活埋而進入冷凍裝置的主角，在幾百年後被更具科技能力的人類復活但失去原先的記憶，被賦予另一個姓名：特恩普。成為接觸昆塔人任務的成員之一。太空船歐律狄刻進行接觸任務之偵查，但要派出小隊實際進行接觸，必須決定該文明進展到足以接觸的窗口之時機才能進行接觸，因此要利用黑洞和時間港的時間落差來進行任務，對於黑洞和任務性質的解說，可見書中頁135到142頁之間的描述，讀來已十分燒腦，也讓人想到電影星際效應中的黑洞和事件視界。但萊姆對書中人類科技的設定，已經可以達到接近光速和利用黑洞時間港的方式進行穿越，這得力於船艦中DEUS電腦的強大計算能力。然而，萊姆費盡心思強調先進種族可以跨越宇宙所設的空間限制而接近另一文明嘗試進行第一次接觸任務，但這接觸任務的困難才真的有可能讓所有的任務變成一項慘敗。擔負任務的小組在赫耳默斯號上出發之後，歐律狄刻號仍在對昆塔星文明進行觀測，但觀測的結果引來種種意見不一的猜測，最終只能趕在期限前將訊息傳至赫耳默斯號上的DEUS。他們進入黑洞的休眠方式，不是冷凍，而是胚胎化和體液全部置換，如此才能對抗加速度的龐大壓力，這個構想也很硬科學和新鮮。在精準的計算下，赫耳默斯號終於穿過黑洞進入澤塔星系，並抵達可秘密觀測昆塔星的位置，但在觀測過程中才發現所有的交流方式和對昆塔星人的理解，全然失效或派不上用場。因此，一場根據現有的觀測資料而進行對昆塔星人文明特質的辯論就此展開，但辯論所立足的觀點也多來自對片面資料的主觀解讀或想像式的解讀，充滿了人類中心主義。最終猜測到昆塔星人為何不願意進行溝通，是因為當地的文明分成的敵對勢力所構成對峙局面，很難容下外來文明。同時，也在溝通受挫後引發赫耳默斯號與昆塔星人的對峙或衝突。溝通失敗反而要藉武力展示來逼迫對方回應，下最後通牒等方式毋寧更累積敵意。最終，透過圖像訊息的方式終於取得對方的回應，並進而確定會面事宜。然而為求溝通和雙方人員會面，沒有互信的兩方無可避免地將結局引向最後的慘敗，同時昆塔星人和人類完全不同的形態也隱微地傳達。幾乎在所有的科幻小說，無論是之前讀過的幾本（除了《未來學大會》）還是最後要讀的〈其主之聲〉，萊姆所討論的議題大都圍繞在一個主題內，從不同的角度揭示這個主題是難以突破的，那就是不同文明間的接觸溝通，往往是建立在誤解和想像它者而不了解他者的先天限制之侷限下，因此多數的接觸都以失敗告終，只是《慘敗》是最為慘烈而反諷的。
其主之聲 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law Lem) 由美譯 譯林 翻譯文學 原典 科幻 20220317購於露天拍賣 282
《其主之聲》是目前手邊萊姆小說除了《機器人大師》之外的最後一本書，《機器人大師》篇幅較長，近期不一定會讀，但從其他小說中已可見萊姆對機器人的描繪和設定，有其獨到的思考。《其主之聲》討論的議題仍然是與外星文明接觸，但更著重思考對宇宙外星訊息的解讀。但是小說敘述的視角與前幾部小說不同，不是採取第三人稱的客觀描述，而是第一人稱的主觀視角。從主角身為參與其主之聲計畫主要小組成員之一的數學家的角度，因此敘寫的筆法是更為學術性，有更多專業語彙和觀念，從而也讓敘事更顯叨叨絮絮而瑣碎。但這樣的筆法也有其特點，就是更可展示這些專業領域和不同學術專家之間觀點的差異。尤其對其主之聲的外星訊號之解讀。這是透過中微子傳遞而偶然發現到的一長串訊息，政府部門招集許多科學家成立不同群組來研究其主之聲，但只能對代碼的一部分得出解讀，而且不同領域得出的觀察和意見也都不同。主角身為數學家，和主流數學家不同兼有跨域能力，嘗試在解讀中破譯其訊息。但在破譯的過程中卻要面對的是兩個文明之基礎不同，甚至更根本的問題是訊息是以怎樣的編碼形式含藏在中微子之流中，要透過怎樣的材質中介來轉化這些編碼。如果訊息跟物體建造有關，就要透過特定材質來落實其編碼，但如果訊息跟遺傳因子的編碼有關，轉化的方式又大不相同。而且訊息中如果在自然因素之外包含文化因素，這樣不同文化在完全不理解的情形下是難以解讀破譯的。書中對此的討論是相當深入而有其科學性的思考，雖然枯燥但也有其興味。這也可反映出為何萊姆始終主張不同文明之間的接觸往往會造成誤解和悲劇。同時數學家始終預設著訊息另一端發訊者的存在，但也有其他宇宙天體學家主張這個訊息是自然產物或者是上一個宇宙進到這個宇宙遺存的訊息。讀著這些不同的猜想，或天馬行空或匪夷所思，但卻是出自科學頭腦的產物。最後計畫的結果當然是無疾而終，而政府要不是希望可以從中得到可轉化成武器的力量就是希望不要有具體成果。整起事件也淹沒在種種的小道報導或著作中。雖然可以了解為何萊姆對兩個文明間的溝通持悲觀態度，因為要能解讀該訊息則必須有一定的科技技術的發展。比如影集Star trek就設定了剛發展出曲速引擎進行第一次曲速航行後，人類也和外星文明進行了第一次接觸。不過在萊姆諸多奇想中，為何沒有想到高度發展的文明或許也發展出心電感應，從而可促進兩個文明間的理解與溝通。不知道是否有其他小說家以此為題材。不過相對於萊姆的悲觀，艾西莫夫在《神也鬥不過愚蠢》中還是描繪了不同宇宙間溝通的可能。可見不同科幻小說家對此科學議題也有不同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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