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與人生(三)

        這一兩年間歇閱讀的人物傳記尚有多本，就依照閱讀的先後次序挑選幾本（更早讀的書置於該篇誌文下方），作為系列閱讀之主題。2022年5月5日讀完倪匡傳後，到了7月初就傳來倪匡過世的消息，也不禁讓人感到人事滄桑變幻無常。

洪業傳 增訂新版 陳毓賢           聯經                2021 10   歷史        論述        傳記                                        20210122購於博客來            

 

讀完《楊聯陞別傳》後拿起手邊的《洪業傳》來讀，就像讀完余英時傳後再讀楊聯陞傳，整體時空情境都往前推移，但同時也有局部交疊，但兩本傳的寫法不同，感受亦有別。之前只因為洪業寫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而得知這位學者，但直到讀了這本傳記才明瞭在民初的學人中，洪業與燕京和哈佛的密切關係。就學術輩分來說洪業（1893-1980）早楊聯陞（1914-1990）早約二十多歲，比錢穆（1895-1990）長兩歲，比胡適（1891-1962）年輕二歲，跟顧頡剛（1893-1980）同年生同年過世，如此可理解洪業大約是余英時的師祖輩分，在附錄所收的余英時文章中提到，他曾上過洪業高足齊思和、聶崇岐、翁獨健等人的課，也曾與洪業本人有接觸。由此約可了解洪業在哈佛學人間和歷史學者間的歷史定位。他主要的學術地位是哈佛燕經學社的創辦人之一，同時主持帶領編纂十三經以及許多古籍的引得而著稱於學林。這本由漢學家艾朗諾（Ronald Egan，1948-）之妻陳毓賢根據訪問洪業的錄音並參考蒐集資料而撰述，巧的是，在序中提到柯慶明老師曾經教過艾朗諾中文，在寫此簡記的同時在網路上讀到兩人懷念柯老師兼論《古典中國實用文類美學》的文章，才知道兩位也跟柯老師有學術和生活上的交集，也更增添了對老師的認識與懷念。洪業出生於福州一沒落的家族中，其父親輾轉於科舉考試中，考上舉人後考進士三次都未中，之後被選為候補知縣被派到濟南，三年後才升任知縣。陳毓賢在書中對洪業為何傾心於杜甫而撰寫杜甫傳，除了小時候父親給他杜詩鏡銓開啟對杜詩的閱讀之外，陳毓賢推測因為洪曦的仕宦經歷和剛正自守的節操與杜甫近似，加上父親對洪業影響深遠，遂讓洪業在杜甫身上投注其父親的情感。早年求學過程中曾對基督教質疑但最後仍信仰基督教，洪業中學後得逢貴人賞識資助，得以到美國留學並結識妻子江安真，同時教會的歷練和人脈也對洪業事業的推展有所助益。他善於演說，曾在美國各地巡迴演講，尤其為了五四運動對巴黎協議的不滿而希望透過演講影響美國，這可見年輕時代洪業的愛國熱忱。他雖深受西式教育和基督教文化影響，但骨子裡仍是傳統文化士人的風骨。也因為洪業跟美國教會人士的關係，在貝賜福主教合併不同傳教士辦的書院學校而於1919年成為燕京大學後，由司徒雷登擔任校長，洪業擔任教務長，他跟隨副校長路思義到處募款。經過幾年的經營和各方經費的到位，燕京大學成為民國初年私人辦校中的第一把交椅，當時的北京大學還非其可比。直到1952年燕京大學被中共解散，時任校長也是洪業好友的陸志偉被批鬥屈辱而死，燕大優美的校園則成為北大的主體，至此這個世界級的大學也不得不退出歷史舞台。燕京大學雖然消失，但1928年成立之哈佛燕京學社則持續至今，見證燕京大學一流大學的歷史，哈燕社成立的秘辛在此書中有所道出，可見學術有其不單純之處。洪業在二零年代曾在哈佛以講師的名義開課，和伯希和和斯坦因有所接觸，1930年返回燕大一直到1946年，在此期間和鄧之誠成為摯友，主持引得編纂，培養出不少優秀史學家，並深化對杜詩的研究。對日抗戰初期燕大在日本統治下尚能相安無事，珍珠港事變後日軍進入校園將許多教授押走囚禁，洪業與其他教授也被關押了一個半月之久，書中對獄中生活有詳細的描寫，可見教授們苦中作樂的無奈。1946年4月後再返回哈佛，於此終老。洪業因無博士學位，在哈佛無正式職位，但還是研究、寫作並以學術演講和對學生的義務指導沾溉後學。是以在書中並沒有讀到洪業是否與楊聯陞相交遊的描述，他們兩人是否不合，也成為我讀完此書後的疑問。附錄中陳毓賢寫洪家三代女性，見出學術事業之外的家庭生活和家人後代的悲劇遭遇，讓人不勝唏噓。而余英時寫顧頡剛與洪業之史學成就，雖對洪業有超乎顧氏之肯定，但所述仍於顧氏為重，是亦可知其意，亦可見史學中實際影響仍以顧為先。然而洪業桃李滿天下，除前述外，周一良、劉子健、陳觀勝、房兆楹、杜聯喆、鄧嗣禹、王依同等，都是史學界的著名學者。

楊聯陞別傳   蔣力                商務                        歷史        論述        傳記                                        20220312購於三民網路書局                

 

在閱讀《余英時》傳及余英時談話錄等資料時，已多讀到楊聯陞和余英時之師友關係，同時也在其他資料得知楊蓮生在美國漢學界、史學界的崇高地位。但直到尤其外孫蔣力所寫的此書，才更了解楊聯陞在西方漢學界承先啟後的關鍵地位。別傳的撰述手法和之前所讀的傳記按傳主生平時序排列不同，而以傳主和不同名人之關係為各篇主線，作家韓石山於序中所言「紀人本末體」而在古已有之「紀事本末體」外另添一史法，亦可見此書敘述之特殊。就楊聯陞與他人之交遊而論，各篇多為兩人並寫，分別可見楊聯陞與胡適、繆（音妙）鉞、趙元任、臺靜農、錢穆、洪業、何炳棣、余英時、蔣彝、賈德納等人之交遊或詩歌唱和之點滴。而多人共一篇而非並列之架構者，則有楊聯陞與清華（主要有陳寅怯、蕭公權、葉公超、錢稻孫、朱自清、浦薛鳳、梅貽琦等人）、楊聯陞與台灣學者（主要敘述了勞幹、趙賡颺等人，令旁及了一串學者名單如嚴耕望、何佑森；臺靜農、鄭騫、孔德成、沈剛伯、吳相湘、陳捷先、王德威；李亦園、杜正勝等，還提到陶希聖、梅貽琦等，另提及其他人名更多則不錄）、楊聯陞與日本學者（提到宇都宮、竹內好、吉川幸次郎、小川環樹、宮崎市定、佐伯富、平岡武夫等人），另外曾提及但未深入描述的著名人物還有如周一良、張充和等人。其他以主題的方式而非以人物交遊的筆法撰寫的，是最後幾篇楊聯陞與詩畫棋戲、楊聯陞的紀念冊與師友情（從紀念冊亦可見楊聯陞交遊廣闊，往來皆學者）、楊聯陞的最後歲月。閱讀此書最大的感受，有幾點，其一蔣力由於是楊聯陞外孫，因此對於家族內與楊聯陞之相關情事多有掌握，因而能有他人未曾經歷的描寫，如楊聯陞內兄繆鉞（繆長楊十歲，但楊先歸道山，繆鉞之七妹嫁給蓮生）與楊氏書信及詩詞唱和往返和深厚感情，以及楊聯陞與蔣力曾合作共畫，與傳主的親情關係多了孺慕之情。其二，雖為傳但不以人物事蹟的描述和勾勒為主，而多以楊氏之詩作或人物間之書信文詞為主要內容，除了各篇篇名前或五言或七言的詩句領起該篇之外，各篇內敘述人物之交往時，亦多徵引抄錄楊氏與一人或多人唱和之詩歌作品，從中可見繆鉞不愧為詩詞大師，所作道地穩貼，或者可見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所作律詩亦有其水準。同時楊聯陞透過絕句、律詩、詞等作或步韻和之或以詩贈答酬應，或以詩恭賀趙元任與師母銀婚或以詩或聯哀挽友人，余英時傳記中已摘錄不少余英時詩作，所作多用典而深富學識，然而楊聯陞之作更多元而豐富，更見詩才捷才及文學情韻，尤其他與畫家蔣彝之打油唱和，更見趣味，可惜兩人相交三十多載之友情，最終產生嫌隙而中斷。其三，楊聯陞在漢學界自謙為開雜貨鋪，或許因而影響其學術著作之深度，但其著述或書評眼光獨到，加以其人多才多藝，在詩畫之外，又擅圍棋、能唱京劇又交遊廣闊，因此能成為美國漢學界、史學界承先啟後之重要人物。但因為中年以後罹患精神疾病，發病時斷時續，亦影響其著述成就。此書因為錄了很多楊聯陞詩作，閱讀起來更慢但更享受，足可讓人觀察在近現代文人學者的生活中，古典詩歌的文化素養如何與生活融合在一起，而讓舊體詩歌文化賡續不絕。

瘂弦回憶錄   瘂弦        辛上邪記錄   洪範書店               2022 02   現代散文        個人集                                                20220409薛老師贈                      

 

在讀《基地》前，已讀部分到〈從軍記〉前半，這幾天才又接續讀完。此本書乃薛平南老師贈於心玉庵，老師與瘂弦為多年好友，書中提及薛老師為瘂弦寫辛棄疾詞書法。老師為贊助好友購得數十本而分送心玉盫學生，也讓瘂弦的人生經歷和文藝見聞得以廣播。此本回憶錄內容豐富，筆調鮮明生動，不僅映現出國共內戰後數百萬人流離遷徙的時代悲歌，而且見出軍中文藝對台灣文學發展之影響，以及《創世紀》詩刊從草創成立到超過一甲子的綿延承續，而透過瘂弦對其交友之勾勒，更能見出台灣現代詩歌史、戲劇發展的代表人物及點滴紀事，對現代文學研究者不啻是豐富史料之淵藪，也讓我回憶學生時代曾經沉迷於閱讀現代詩、創作現代詩的文青時代。瘂弦對故鄉河南南陽的記憶，詳實而貼近鄉土泥土氣息，鄉間人物、風俗、民情、飲食，躍然紙上，和金庸和余英時傳記對其故鄉記憶的描述更帶文化階層的視角又是不同。而描述在豫衡聯中轉徙的過程中因為偶然因緣際會看到招兵廣告而從軍加入孫立人部隊前往台灣，因而改變一生。詳述從軍過程中的歷練、見聞、交遊和軍中文藝風氣的倡導和興起，也觸及到因戰亂遠離故土因思鄉而困頓、難以適應的老兵之滄桑和心酸痛苦，一個時代的困境和艱苦，因為戰爭所造成的種種悲劇，那些被改變人生的不幸生命，在瘂弦充滿同情的筆觸下，足可省思戰爭的傷痛和不幸。這卻是承平時代對戰爭空有想像而無人性關懷的政客們或一般人所欠缺而難以感同身受的實際遭遇。而他對軍中文藝的描述，更有親身見聞的史料價值，在簡短的點評中，就點出蔣經國對提倡軍中文藝的規劃和重視，提及的相關作家，舉其有名者，就有朱西寗、司馬中原、段彩華、朱炎、端木方、史紫忱、管管、魏子雲、向明、高陽、隱地、張作錦等，另還有更多作家都有點評，此處也難以詳盡摘錄，另也提及刊物、廣播、戲劇、電影的發展。而與現代詩有關的刊物、人物、詩人等，就更是資料繁多，一同創立《創世紀》詩刊的洛夫、張默，前輩詩人紀弦、覃子豪、鐘鼎文等，名詩人如周夢蝶、余光中、楊喚、葉泥（即書法家戴蘭村）、葉維廉、商禽、林泠、鄭愁予、楊牧（這四位加上周夢蝶，是瘂弦自認詩比自己好的詩人）、敻虹、辛鬱等，也提到詩歌評論研究者如張漢良，另還提到畫家馮鍾睿（馮友蘭姪子）和莊伯和，以及其他如編劇家、廣播家、音樂家、編輯家等各類人物，台灣現代詩和現代藝術潮流的發韌與發展，在瘂弦勾勒下顯得熱鬧非凡而關係緊密，亦可見其交遊廣闊，見多識廣。因戰亂阻隔了回家夢，這些渡台軍人晚年將他鄉過成故鄉，傾注其生命感懷和藝術才能，在歷史上留下璀璨的一章，不該被磨滅而淡忘。

風雨任平生 倪匡傳    倪匡口述 江迅文         印刻                2014 12   歷史        論述    傳記                                        20220107購於誠品信義店                  

 

江迅文筆生動傳神，讓倪匡的形象躍然紙上，因此一兩個晚上加上高鐵來回的時間，就讀完這本倪匡傳。和金庸傳皆以文字呈現不同，倪匡傳中諸多舊照，從年輕精壯的鮮肉到老年大肚便便瞇眼微笑的親和形象，讓倪匡的形象血肉飽滿。少年時期讀過倪匡科幻小說衛斯理系列、原振俠系列，一部分的亞洲之鷹羅開系列，一小部分的浪子高達和女飛俠木蘭花，武俠小說《六指琴魔》，以及一部分評論金庸之作。讀了傳記才知道，現實生活中的倪匡著實是電器白癡，但最後在美國竟然學會使用電腦，他關於科幻小說的描述多得力於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他是所有作家中寫作快筆，一天會有一兩萬字的生產，讓倪匡的所有創作字數總量是小說家之最，而匡的筆名來自隨手翻閱字典所見。倪匡的快人快語，爽朗豁達的形象，於焉躍然紙上。然而，最讓人意外的，是他早年經歷艱辛，從嚮往中共轉為逃亡至香港的經歷，真是九死一生，像極了小說。從擔任公安幹警管理勞改犯人，帶著犯人整治水利工程，又因為生性自由而自行調到內蒙古工作，但也因為自由有己見而與當時上級惟黨是從的管理方式產生衝突，最後選擇冒險逃亡。倪匡的命運和其哥哥倪亦方不同，真是性格決定命運。倪亦方嚮往中共建設社會主義，即使被劃為右派入獄，出獄後卻堅持在艱苦的環境中貢獻，最終終能成為碳黑技術的專家而被中共平反，人生也是相當坎坷傳奇。但生性自由灑脫的倪匡，很早就與中共不合，逃亡至香港一切重來，卻異常珍惜這種人生際遇。他從鑽地工、染廠雜工做起，卻因為工人閒談間的訕笑而寫小說發表，竟挖掘了自己天生寫作的才能，而後被網羅擔任報社工作，專欄作家，從而邁入了寫小說的生命歷程，武俠小說、影評、劇本、科幻小說，從業餘變成職業，從而在香港武俠小說風潮興盛的時期，從武俠小說轉入武俠科幻、科幻小說，終能成為名聞兩岸三地的科幻小說家，靠寫稿收入躋身名流。衛斯理系列原先是武俠小說，以至於當初讀時一開始抱著科幻小說的預期去讀不能領略其妙，覺得像江湖俠義小說，後來才漸入佳境，引領我進入科幻世界的璀璨光譜，倪匡曾經是重要的指路人。也因為倪匡早年各處闖蕩見聞不少，才能在小說中注入草莽龍蛇的筆調，和生動鮮活的劇情轉折。在公領域方面，倪匡是香港作家協會的發起人之一（原來他認識黃維樑、胡菊人；上一次讀到的訪談對黃維樑與余光中的交情深有印象），也擔任過會長，也曾和黃霑、蔡瀾一起主持談話節目，他們三位加上金庸被譽為香港四才子，也是香港小說會的榮譽會長，並以劇本創作榮獲香港電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曾在一些電影跑龍套演出，可見其精力充沛。他和金庸的交情被詳細記載在《金庸傳》中，幫金庸代寫《天龍八部》的一段弄瞎阿紫眼睛的著名事件也都出現於兩本傳記中。私領域方面，倪匡會下廚，愛喝酒，與古龍痛飲，愛養魚，愛蒐集A片，雖然曾移居美國舊金山十數年，卻不喜歡出門遊覽。愈老愈像老頑童，人物本身的話題性與金庸相比有過之而無不足。而江迅寫傳記不像傅國湧寫《金庸傳》的精細史學考證法和時代變遷的滄桑感，而更有人味地傳達倪匡其人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