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浩渺唯聞樂，獨立蒼茫自詠詩: 血脈傳承

由德國大提琴家Julius Berger(1954- )詮釋的這輯唱片，兩張CD在「Inspired by Bach」的主題中，容納了多種巴哈音樂血脈暗續的可能，提供了從巴哈自己的作品，或被融入作曲家樂思中的潛在痕跡，或明顯地追隨巴哈的身影，或透過改編而以不同的樂器形式轉化巴哈語言，或受演奏者Julius Berger影響而譜寫的改編曲，探究了巴哈音樂的傳承與永不止息的靈感來源。

兩張唱片的核心曲目，可說是CD1的布拉姆斯第一號大提琴奏鳴曲，Op.38，以及CD2的雷格(Max Reger，1873-1916)第四號大提琴奏鳴曲，Op.116。在專輯中，都完整收錄。為了體現出布拉姆斯這首奏鳴曲的巴哈靈感來源，Julius Berger從幾首巴哈的樂曲入手，展示這種潛在的連結。首先，他強調他在學習這首奏鳴曲的過程中，就熟知其靈感源自巴哈「賦格的藝術」中Contrapunctus IV、.Contrapunctus XIII等曲。然而Contrapunctus IV中的主題也出現在巴哈平均律第八首：前奏與賦格BWV853以及前奏曲BWV686。而後者的主題，正是深深吸引布拉姆斯的音樂，他用此主題為動機譜寫了第二號弦樂六重奏，Op.36第一樂章終曲中，那出現三次的著名樂句暗示：A-G-A-D(T)-H-E，向曾和他有婚約的Agathe von Siebold (1835-1909 )告別，解除婚約，同時也是內向的布拉姆斯，不得不放棄愛情的痛苦決定。Julius Berger將此動機連結至巴哈的影響，透過高大宜(Zoltan Kodaly，1882-1967 )改編的BWV853，以及Julius Berger委請作曲家朋友Johannes X. Schachtner(1985- )依據前奏曲BWV 686改編的樂曲第三號安慰曲，以大提琴重新演繹巴哈樂曲的可能變貌。而Julius Berger的同事好友Albrecht Gursching (1934- )根據布拉姆斯德國民謠「月亮悄悄升起」而改編的樂曲，則是Julius Berger認為這首奏鳴曲所受的另一個隱蔽影響，這是Agathe von Siebold最喜歡的一首歌曲，據傳布拉姆斯也曾與她共吟。此曲的音樂也曾出現在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奏鳴曲的慢板。另一處巴哈音樂對布拉姆斯此曲的影響，根據Julius Berger的主張，則是巴哈合唱前奏曲BWV727，同樣由大提琴吟詠了這首樂曲。而布拉姆斯第一號大提琴奏鳴曲，據傳原初手稿為四樂章，布拉姆斯在出版時捨去慢板樂章，但Julius Berger根據布拉姆斯的傳記作家Kalbeck之說，認為其後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Op.99之慢板，是Op.38原作的慢板，且其更吻合此曲所受的巴哈影響，故，在此呈現的是布拉姆斯第一號奏鳴曲四樂章的世界首錄版。

CD2的雷格大提琴奏鳴曲，Julius Berger也花了一些篇幅來解說巴哈音樂對雷格的影響，因為雷格是自覺地遵循及取法巴哈音樂的素材以及精神，因此這種影響便無需透過其他巴哈音樂的中介，便能鮮明可感。饒富趣味的是，Julius Berger透過結構和精神的近似，摘取了貝多芬第三號大提琴奏鳴曲第一樂章，作為和雷格奏鳴曲對話的素材。更特別的是，他從波昂「貝多芬之家」所藏的此樂章原始手稿中，讀出後來的改稿所刪去的巴哈影響痕跡：聖約翰受難曲BWV245之「Es ist vollbracht」(完成了)，則讓貝多芬此曲第一樂章，成為不同的貝多芬大提琴奏鳴曲體驗。而聖約翰受難曲中的此曲，也透過大提琴而迴響於耳畔。

看著Julius Berger透過比對，而找出不同樂曲或樂思之間的影響痕跡，無疑是引人深省的，他在貝多芬第三號大提琴奏鳴曲、布拉姆斯第一號大提琴奏鳴曲、雷格第四號大提琴奏鳴曲之間，尋找其共通點。深具學者氣息的考究眼光，和一般的大提琴演奏者不同，多了些深思熟慮的體悟。當然這種獨特的視角和影響痕跡，是否真能成立，還是Julius Berger的一家之言，這恐怕還需有其他專業素養者才能論斷，然而聆聽這兩張唱片最過癮的事，就是聽感得以翱翔於跨度甚大的音樂脈流中，其精神氣韻卻隱然潛脈互通，而無扞隔失衡之感。聆聽之耳既可以聽到大提琴版的巴哈音樂如BWV727、106、245(按照專輯順序)，感受巴哈音樂歷久彌新的力量，也可以透過高大宜改編的轉化，聽到兩種不一樣的巴哈：CD1的BWV853，充滿巴哈前奏曲與賦格的原初氣息，只是賦格聽來更為浪漫化，更為沉靜，充滿抒情優美感。而CD2三首合唱前奏曲BWV743、762、747的改編，其情感的激化和內在的張力，已然超越了巴哈音樂理性的、沉穩的框架，而賦予其更深邃的情感和狂飆的氣息，聽來更受震撼。而布拉姆斯和貝多芬的大提琴奏鳴曲，久未重溫，偶一碰觸，恍如舊識，倍添一份親切感。尤其布拉姆斯第一樂章伊始，Julius Berger奏來的主題動機既渾厚又流暢，讓我重新體認到此曲幽深孤寂的內在力量，而重新評估此曲在聽感的位置。而貝多芬亦然，或許是聽感有所提升，聆聽貝多芬的奏鳴曲，更能欣賞其內部動機和主題推進的織體變化。兩位現代作曲家的改編，宜古宜今，同樣賦予巴哈音樂新的歷史維度和現代性。而雷格的奏鳴曲，或許聽來最具現代感和距離感，不似其餘樂曲般容易上手，但其繁複幽深的精神氣質，也自有其深鑿探險而耐咀嚼之處，只有CD2的尾聲，Op.103a第三號的抒情調，淡雅可喜，淺淨怡人。此輯的選取安排，別具隻眼，別有用心，故聽者也不應輕輕放過。

以下聽的是巴哈Prelude and Fugue No. 8 in E Flat Minor, BWV 853 - J. S. Bach (arr. Z Kodaly) 大提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