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22年到2023年間，讀過的傳記還有幾本，還可以擴充此系列的貼文，故持續分享如下。這幾本書的閱讀歷程有些是相互勾連而成，反映出彼時集中而接續閱讀這些進現代人物傳記的過程，現在回想，很是過癮。
民國的痛苦 王國維與絕望的一九二七 李建民 聯經 台北 2022 08 歷史 論述 民國 20220923購於博客來
此書雖然是王國維的傳記，但屬性和寫法都與一般傳記不同，不僅學術性和哲思性更高，而且敘述筆法也更主觀，引用的材料更多元而讓人目不暇接。著作的主線是探討王國維為何於1927年自沉於頤和園，透過王國維的自殺現象，從本質上探討了自殺現象的哲學意味和生命意蘊，徵引各種歷史上企圖自殺或已自殺或討論自殺或評論自殺或哲思自殺的各種類型的文獻、著作、評論、論述、傳記、札記、思想著作等，而這只是思考王國維的痛苦史之一環。為了思考王氏為何自殺，又詳細介紹並引述了與王國維關係密切的羅振玉，如何打著遺民遺老的身分且公私不分地經營買賣古董的行當，王國維不僅在學術上得力於羅振玉所開創的金石考古學之相關文獻材料，而也在經濟生活上仰賴於羅振玉的資助和代為尋找古董字畫、出售事宜的收入來源。書中對羅振玉商人之流的評價和輕貶口吻遠甚於其學者身分。而王國維之痛苦來源也在於難以擺脫羅振玉之控制並且也難以在脫離羅振玉之外而真正得到經濟上的獨立。就物質生活的痛苦而言，此書對王國維無力維生的困境有較多著墨，而讓其自沉的精神高度如陳寅恪所說的獨立之精神云云就此淡化其理想色彩。書中也對王國維的心理重擔和身體疾病有一些推想和描述，不過這些描繪較放在更接近1927年自沉之前王國維的生活。更大的篇幅放在勾勒出清末民初以來軍閥混戰以及國民軍北伐過程和1927年清黨412事件所生的死傷和肅殺氛圍的歷史情境之還原，這方面也動用了各種材料和紀載來形塑那個可能會加重王國維心理負擔的情境。同時身為遺民對清廷的認同也是王國維與羅振玉不同之處，書中費了不少篇幅寫溥儀在民初的生活以及各種政治勢力復辟或滿州國和清廷苟延殘喘的一面。所以大從時代氛圍、民國情境和特定政治事件對王國維之影響，小從遺老身心和羅王交遊及絕交之影響，並深入自殺者內在意志與心理之狀態的種種揣想之說，企圖從內而外深入闡述王國維自沉一事是一種時代影響所致，民國的痛苦不是少數幾人的感受，而是一個時代共感，一個深入知識人心靈底層的傷痛印記。透過大量資料的說服而彰顯一細部鮮明的時代痛苦感之畫卷，然而王國維真正自殺的原因恐怕還是無法有定論，但是自殺這時代現象和個人哲學的生命叩問意義，在此書則多有著墨。作者藏書三萬多本，因而在此晚年之作中可見其徵引繁複，但有些材料之徵引和我們一般學術著作之習慣做法似有不同，往往正文中引用某人的話，細看註腳不是引自此人的著作，而是某部現代書籍中的頁碼，如此之例不僅一次。不過因為缺少可比對的原書，因而也不確定這樣的引述是否有問題。同時也因為如此龐雜而多元的引述，史料、批評、哲學論述、今人評論、心理學或各種專門學術如民國史、文化史、社會史、政治史、學術史，金石考古史等學術之作紛而共備於一冊，也多少讓其論述之條理性受到影響，而顯得主觀性過高，可說是哲學性與歷史性之融合。
會挑出這本書在連假前閱讀，也是偶然。一次在幫內人找書，從堆在儲藏櫃中的收納空間中發現此本，正好乘著近期閱讀傳記的興趣，將之取出置於床旁書堆中，以備睡前一讀，連假開始就帶回南部。同時還特別取出的書另有《沈從文的後半生》，儲藏櫃一蓋，要掀起的工程較為繁複，必須先將床旁堆疊的兩三疊書移走，方便掀起取視，因此平常不輕易開啟。之前手邊藏有的張大千傳記只有黃天才《張大千的後半生》，其餘多是展覽圖冊。更早之前讀過一些高陽歷史小說，如胡雪巖系列和《李娃傳》，當時限於學識，不一定能欣賞高陽之文筆，多是取其歷史小說之劇情和閱讀體驗，但這次讀此書，雖不能算是張大千傳，但高陽在敘述中插入了不少史筆考證或交代源流之寫法，讀來反而更有興味，知識性頗豐，遠勝於一般傳記文學。高陽並不按照張大千生平的各項事件逐項紀載，而由少至老挑選幾個重大事件而集中筆墨描寫，並旁及相關人物和歷史脈絡源流，尤側重於掌故和人物關係，也對張大千的才能和性情、藝術機權之術有所分析。由於高陽對清代歷史深有研究，因此講到相關背景更能切中而詳述之，舉印象深刻者，如對張大千出家又還俗之經過加以重點提示，乃暗示張大千重視術之態度其來有自，同時對張大千先後拜師於曾熙、李瑞清之經過，不強調其藝事之啟迪，而強調錢對支撐藝術生活之重要性，同時對張大千善於鑑賞之眼光和做舊功力之所來，而由此對裝潢（裝裱）、唐絹古紙（澄心堂、鄱陽白、硬黃、張永自造紙、側理紙）、筆、古墨之歷史知識深入了解，以及前人造假之掌故、張大千特製藝壇主盟牛耳毫筆等故事、張大千用印及特殊收藏印和用印之不同類別，俱都娓娓道來，可見高陽對此也甚有涵養，知識面頗廣。當然也有一些經過細查後存疑者，比如說張大千「昵燕樓」印乃陳巨來所作，但粗略一查有曾紹杰所刻明顯可見，但似無陳巨來之作，可能要另查陳巨來印譜方知是否如此。而說「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之印作者為顧立夫，則為頓立夫之誤無可疑。又為寫張大千紅粉知己李秋君之家世，而從其曾祖父李也亭如何經營沙船運輸而起家，後代則經營錢莊和地產，高陽對此發揮寫胡雪巖商業王國的筆法，詳實寫來，雖看似有喧賓奪主之嫌，但歷史背景卻更明晰可感。高陽對歷史文獻之熟悉，也從其對著名舊聞掌故文獻之掌握見出，如引陳定山、高拜石之名作，同時也引到各種論及張大千的文章或張氏自著文，可見高陽在寫此書時，雖在張大千過世後不久，但相關材料之熟稔是平素功課。另外論及影響張大千藝事之朋友，舉出葉恭綽、郎靜山、謝玉岑、謝稚柳、畢卡索、吳湖帆等人，對理解張大千的交遊，亦深有助益，可惜未論及張大千與王壯為、臺靜農等書篆家之情誼。另外高陽對張大千之二哥張善子和么弟張君綬也專闢一章，對張善子之性情和十二金釵圖（畫虎）之考訂，對張君綬和狄文宇雙雙蹈海自殺之事和考證，亦可見出高陽閒中袖手筆筆考證之興趣，是另一種史證筆墨。接下來是張大千困於頤和園之事件和隱居青城山三年之藝事沉澱，也是敘述之重點。而對於敦煌和張大千之著名關係，更用了兩章，從敦煌的歷史地位和敦煌莫高窟壁藏的發現經過，以及張大千兩次考察、長居研究之旅，三年面壁之經歷，詳加敘述，頗多細節可參。之後則述張大千海外行旅、居住經營園林於巴西八德園、美國環蓽盦，最後返台定居落腳於外雙溪摩耶精舍之過程，其中對張大千之健康報告頗多引述。最後詳述的是張大千過世前集中心力完成巨幅大作「廬山圖」之過程，兼及過世後遺產分配和藏品捐贈之事。閱讀此書重點不在對張大千生平傳記事件的了解，而是透過一個名人高陽的眼光對另一個充滿爭議的名人張大千既述又議的論評之言，從中可見高陽對材料的客觀掌握和歷史脈絡、人物之嫻熟，以及對張大千進行的皮李陽秋之論評，客觀中有主觀，脈絡中有主從側重，讀來甚為過癮。
沈從文的後半生 1948-1988 張新穎 廣西師範大學 2014 06 文學理論 論述 現代傳記 沈從文 20140906購於木石
會從書櫃中找到此書，也是一番機緣。上次在儲藏櫃中找書，隨拿隨放，唯一拿起的兩本書就是高陽的《梅丘生死摩耶夢》和此書。而接續前書挑選此書閱讀，也有其機緣，上次讀《林徽因》傳，就提到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好友沈從文，在新中國成立後不久因壓力大而生病，兩人特地接待沈從文休養，藉友情伴陪，以寬其心。正是當時讀過的寥寥幾筆，加上剛好又從儲藏櫃中發現這本多年前購藏之傳記，就乘興閱讀。作者張新穎為中文系教授，治現代文學，此本傳記又和之前讀過的傳記筆法有所不同，多以沈從文個人書信直陳作者心事，輔以其他人物回憶或相關資料，以詳實而細膩的具體事件之微幅推進，細寫沈從文後半生四十年間之生命歷程，信念衝擊、生活考驗、困頓艱苦、孤立心情、心念工作、批判辯解、低調沉潛而後苦盡甘來的人生巨變和轉折之點滴歷程。讀至最後沈從文過世前寫的三封信以及最後種種，眼眶已不禁泛潮濕潤，如同沈從文在人生的晚年難以言語而往往以老淚縱橫抒情達意，面對這一代才人多舛而艱苦的人生，其對文學的直覺深度和對雜工藝的奉獻研究，即使多被高層忽視或被當權者打為反動文人，害怕遭受政治牽連的憂慮持續一生，卻仍挺起信念堅持於不受人重視的工藝文物和服飾之研究，沈從文的人生和堅持，真的讓人感動萬分。在細讀此書之前，沈從文不過是《邊城》小說和諸多短篇文學的作者，以及後期不走文學創作而投入文物服飾研究的一個人物符碼和名稱，對其所知僅止於此。然而此書從一九四九以後沈從文陷入精神危機開始，一直寫到晚年的艱困生活，直到八十歲後才有苦盡甘來之感，所有的精神重擔和掙扎、奮起的過程，才真正寫出一個知識分子在面對時代變亂不斷威逼而侵擾的過程中，如何在國家意識至上的教條中，堅持一己的人性和歷史文化傳承之可貴，終於活出一個精采生命的豐厚人格之生命史。於是，生前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之候選人，其現代文學之創作成就並不是此書著力之所在，那是前半生文學生命自然流淌之成果，所有的研究、翻譯和讚譽都是錦上添花而已。但只有真正看到沈從文在大時代下的壓力努力適應環境，而從精神錯亂的自殺行動中逐漸恢復而堅持下去的力量，才能見出雜工藝研究對支撐他生命的價值意義。書中透過許多信件、資料，見出沈從文各種自我反省、改造，文革時被下放勞動，或全憑己力進行研究缺少政府奧援，甚至不被同行認可的種種困境、屈辱和逆境之打擊，他仍能在自我叩問的低潮中，轉而有所領悟和提升，從而既不改變自己以隨從時潮，又從傳統中獲得力量而持續致力於冷門的雜工藝研究。相較於許多在文革中自殺的著名人物如老舍、傅雷、陳夢家、李廣田、陳小翠（陳定山之妹）等，沈從文能挺過批鬥而活出新生命，委實難得。其後半生所寫下的諸多信件，有時洋洋灑灑數千言，有時思索，有時辯解，有時請求，有時懷想，有時描述，我們這才發現這枝寫湘西鄉土的自然之筆，轉換成記述生活、思考、面對困境的回應之筆，仍然深有可讀性，其文字的細膩仍是一以貫之而更具生命厚實感。沈從文用其一生實踐了知識份子不以政治權術為念的自我獨立精神，將其和曾受其照顧卻反批他的著名畫家范曾，以及曾經仗義施救的多年好友卻反批他的女作家丁玲相比較，就可知沈從文在時代變局中的人格操守是如何難得。而雜工藝研究如服飾、織錦、漆器、瓷器和各種物文化的開創，在艱困環境中埋首研究所取得的成就更讓沈從文不僅僅是作家，還是見解獨到的學者。同時他擅寫書法，創作古體五言詩、並藉古典音樂以寄託心靈，當時聽的是三十三轉黑膠唱片，貝多芬、蕭邦、莫札特、柴可夫斯基等作曲家的交響曲、鋼琴、小提琴協奏曲等樂曲，這些之前並不清楚的細節，也在這次閱讀中浮凸清晰起來。沈從文豐厚而整體的文藝素養，才真正是一個完整的生命，而不是現代文學史或服飾研究史上的一個名字。
伯希和傳 菲利普
弗朗德蘭 一梧譯 廣西師範大學 文學理論 原典 西方文論 20220826購於三民網路書局
這本書去年其實早已列在待讀清單中，因中途插入其他書而延至今年。之前讀過的幾本書埋下伏筆接續此書，其一是《林徽因傳》中梁思成得以考察五台山佛光寺而找到當時所見最早的晚唐木建築，就是在翻讀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圖錄》一書中所見的壁畫所引發的考察線索。另一個伏筆則是高陽《梅丘生死摩耶夢》所寫到敦煌莫高窟考察壁畫的經歷，和伯希和到敦煌和王道士交涉而進行研究並取得藏經洞中的各種文物之歷程也相關。被視為絲綢之路上的魔鬼的這些西方探險家、學者，其取得這些珍貴文物的功過是非仍然未有歷史定論。在閱讀這本書之前，伯希和的姓名只是跟敦煌盜寶之說上的先行者斯坦因（Stein，1862-1943）連在一起，但看到封底胡適等人對伯希和漢學家身分的稱讚，就讓人反思當初的這種標籤也是片面的印記。這本書和之前的傳記亦有不同，作者為研究中亞歷史和藝術的作家，此書乃是從法國觀點而對伯希和擔任政府職務從越南到中國再到西伯利亞所進行的各種蒐集文物、考察、冒險，甚或是暗中資助戰爭活動的考察，每牽涉到伯希和的一段經歷時便詳為交代與之相關的歷史背景或人物，從中可以了解西方帝國主義殖民時期對待殖民地（如越南）或處理在中國租界面對義和團扶清滅洋的激進主張所引發的戰爭威脅之各種和殖民地所屬關係的問題，等於又重溫又加深了對清末以來歷史的理解。同時也對伯希和和敦煌印記之外的其他經歷打開新的理解。他受法國遠東學院之託前往越南蒐集圖書並到皇宮查閱文書寫卷和各種刻本，為此作者就交代了順化、高棉和吳哥的相關歷史，提到元人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因為伯希和對此作有翻譯和箋注。又寫到在義和團圍攻各國使館的時期，伯希和正在北京，也在對峙期間衝入義和團中留下如騎士般的英勇作為而獲頒榮譽勳章。這都可見年輕氣盛的伯希和不是溫和的學者而允文允武。其後詳寫伯希河到中亞、新疆、敦煌等地考察的經過，提到玄奘所寫《大唐西域記》對考古界的引路作用，也記敘了喀什、圖木舒克、庫車等地的挖掘和發現，在烏魯木齊和被貶滿清高官會面，以及在敦煌考察、工作的細節，伯希和能取得比之前考察隊如斯坦因更高的成就，乃是他熟諳漢語漢字，能辨別藏寶之價值。而返回法國後，又陷入了學界中的攻訐事件。前述這些經歷的概要，多可在維基百科上得見概述，但在俄國革命後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所進行的秘密政治任務如暗中支援反抗布爾什維克政權的西伯利亞的軍隊，為其籌措資金和武器，獲得法國高層的授意，是維基上所未明言而卻更如電影情節般具特務和間諜色彩。就傳記而言，此作牽涉的各式人物和人名太多而讓人目不暇接難以記憶，對近代以來許多探險家進入中亞考察或成功或失敗也多所描寫，對伯希和的經歷和遭遇更是仔細鋪寫，不過對其學術方面的立論觀點或研究成果，以及其與民初學人的關係則多語焉不詳，這或許也是作者身分的局限所在，也是多數寫傳者在專業知能上難以消化吸收傳主學術成果而加以簡明敘述的難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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