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宇圖

         曾經，追尋無伴奏弦樂曲是聆樂之旅的方向，像指針一般驅使著探索的眼光，於是，一張張無伴奏曲的唱片、一個個作曲家的姓名，從巴哈、帕格尼尼、到易沙意（Ysaÿe，1858-1931）、泰雷曼（Telemann，1681-1767）、羅德（Pierre Rode，1774-1830），再到布列頓（Benjamin ，1913-1946）、高大宜（Kodály，1882-1967）……。

        隨著探索的擴大，無伴奏的星譜更擴增了：Max Reger（1873-1916）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布洛赫（Ernest Bloch，1880-1959）的小提琴與中提琴、Locatelli（1695-1764）、Hindemith（1895-1963）。這樣的探索往現代的方向：Paul Ben-Haim（1897-1984）、Michael Hersch（1971- ）、Bottermund（1892-1949）、Klengel（1859-1933）、H.W. Henze、Emig、Papaioannou，或者往浪漫的方向：Piatti（1822-1901），更多地是往巴洛克前行：Monsieur de Sainte-Colombe（c.1640-1700）、Biber（1644-1704）、Westhoff（1656-1705）、Pisendel（1687-1755）、Abel（1723-1787）等，這些作曲家的姓名，隨著探索而不斷浮現，像一個個隱沒於星空闇鬱的角落，透過張望的探尋而聚焦浮現，在時間的編織下網成一座座屬於自己的星座，煥發出隱密的光紋，傳達出屬於我曾經解鎖繪製的星空宇圖。

        但是，隨著探尋的深入，慢慢注意到，有些無伴奏曲的唱片，早已成為不斷堆疊而推舊出舊的發行，在巴哈無伴奏大小提琴、帕格尼尼二十四首隨想曲之外，易沙意的無伴奏曲也成為近來深受小提琴家眷顧而不斷錄音產出之標的。類似的曲目攻佔並未形成擴散效應，因而要看到一張深有新意的無伴奏曲之專輯，而不是局部選曲點綴曲目，真是愈來愈少。但這張Isabelle Faust（1972- ）選曲而演繹的無伴奏曲，整張滿滿的無伴奏，推出的陣容按照時代先後是：Heinrich Ignaz Franz Biber （1644-1704）、Nicola Matteis Sr.（ca. 1650-after 1713）、Johann Joseph Vilsmayr（1663-1772）、Nicola Matteis Jr.（late 1670s-1737）、Johann Georg Pisendel （1687-1755）、Louis-Gabriel Guillemain（1705-1770）。除了Biber和Pisendel 是舊識之外，竟還有未曾接觸過的四位作曲家，這無疑是近期最吸引我的無伴奏曲之錄音和曲目。

 

         義大利小提琴家父子檔Nicola Matteis Sr.（ca. 1650-after 1713）、Nicola Matteis Jr.（late 1670s-1737）父親先到英國發展，他於1676年出版的《Arie different per il violino》（Ayres for the Violin），介紹義大利小提琴音樂中的技巧作品，顯然大受歡迎，因而於1679 與1703年屢次再版。而兒子則於1700 年前往維也納，成為皇家宮廷樂團的成員，他的幾部作品後來流傳至德勒斯登。父子檔比較，我更喜歡父親的無伴奏曲，或許三樂章在情緒變化上更能展現轉折與張力，雖然和Nicola Matteis Jr.的幻想曲相比，演奏時間也相去不多。但Nicola Matteis Sr.的第二樂章銜接第三樂章之處，張力的凝鍊和直承而下的力量讓人印象深刻，讓第三樂章的幻想曲更具情感席捲之動力，雖僅短短一分多鐘，但音樂內在的綿密細緻，更值得反覆體味。Pisendel因為是舊識，或許他的音樂曾在細聽後烙印於心靈，因而每次聽到Sonata in A minor的第三樂章Giga，往往喚起曾被觸動的內在迴響，因而這一曲的複音推力像漩渦般引人墜入，落入那情感之流不斷迴盪而激引的瞬間。幾乎每次重聽此張唱片，幾乎都在該曲音樂揚起之時，隨身不由自主擺動，順隨音樂而被音樂帶至心靈震響迴旋之時刻。而接續其後的第四樂章是該曲之變奏，更是一股魄力不斷馳湧而行。就表現力而言，在此張專輯中，Pisendel的樂曲單樂章時間的綿延雖少於Biber的Passagalia，但整曲四樂章超過十五分鐘的時長，表現力更鮮明，和其餘作曲家每樂章約一分多鐘就輪換音樂的微幅變動感相比，Pisendel的音樂在此張專輯中格外顯眼。

 

         法國小提琴家Guillemain（1705-1770）是法國小提琴樂派奠基者Jean-Marie Leclair（1697-1764）的學生，另有資料提到他受到義大利小提琴家柯賴里（Corelli，1653-1713）的影響。他最後的一部作品Amusement pour le violon seul （op.18），最吸引我的是第13軌的Aria，取自當時的流行曲調「Oui, vous en feriez la folie」，那幽深而內向的色澤，傳達了可觸及靈魂底層的情感力量，其後的變奏則在變奏中仍可感受原主題不斷向內探索低語之特質，如不仔細聽還以為是前一曲的再現。這主題加變奏之形式，正像Pisendel之三四樂章般，構築成易於讓人陷落的模式。

 

         而出生於薩爾茲堡的Vilsmayr（1663-1772），是Biber的學生，從1689 年起一直擔任Biber領導的宮廷管弦樂團之小提琴手，直至去世。Biber擅長的scordatura手法也對Vilsmayr產生影響。在反覆聆聽的過程中，並未對Vilsmayr音樂的哪個樂章特別深刻，但特別喜歡其沉靜的特質，雖然隨著音樂的推進，在第四、七、八樂章的技巧也更鮮活多變。但是往往在聆聽的過程中不自覺地過渡到最後一軌Biber的Passagalia，而銜接無痕。Isabelle Faust特意將此曲置於曲末，或許一來可讓聽者將注意力集中於前面幾位作曲家，二來也呼應Biber原作Rosary Sonatas 之配置，或許在此曲豐碩體驗之後，就該讓思緒沉浸於空無，而讓音樂曾經在場的鈎深致遠得以緩慢靜淀、純化，蒸餾而內滲，逐漸成為叩問自我的內省力。Isabelle Faust詮釋此曲和我之前聽過的印象相比，更不拖泥帶水而簡潔率直，沒有過度刻意深化之舉，而讓音樂更明晰，紋理更明朗，但內在的情韻依然可由聽者形塑而貼體深藏。

 

         巴洛克音樂像一座座遙遠但內在微幅綿密，自成一格的星群，每首樂曲雖由多樂章組成，但各樂章之綿延都在相當節制的幅度內，不耗費太多無謂的音符去延展發展，樂思自我言說，音樂因而是向內密疊而層層壓縮的。在解壓縮的過程中一不注意，往往輕易讓音樂流逝，而錯過內在緻密的感知。此張唱片曾伴隨我一或兩個月，一來既懶得換唱片，二來每次重聽都有新感受，捨不得聽過後轉化為文字，成為那被寫真的新星照片，接著被置入照片輯中，而難得重新翻閱。因此才在繁忙的生活中，讓此音樂一同織就生活的紋理。同時也因為這張唱片，重新讓繪製無伴奏曲星圖的筆觸再次上色，在原先的無伴奏長河中再次注入源頭活水。手邊還有幾張無伴奏曲之專輯，當可再作繪製星圖的顏料，或也能折射出不一樣的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