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溢生化

 

        音樂與生命之流一同周行於宇宙大化間，唯有那短暫的片刻相合，所帶來的心靈震盪，足以傳響入微，而烙印刻蝕。

        久未聽布拉姆斯這套人聲作品代表作――德意志安魂曲（Ein Deutsches Requiem, Op. 45），但這張唱片新穎的曲目設計，再次吸引我的注目，從而在近期重溫時體會到新的心靈共振。

        原先由管絃樂烘托的厚實之聲，轉為鋼琴清透而溫潤的陪伴，如此化豐厚為清新的改編，得以讓聽者更專注於人聲細膩展開、堆疊而延展、昇華、轉化的過程。原先吸引聽感的磅薄段落變得更純粹而精煉，而更具穿透力，而拉引情感昇騰撫慰的悠遠之聲，則更柔美溫和，更清颺淡雅。聽者可以直面人聲唇吻的發抒，而更留神專注，在聽隨歌詠流轉之際中氣動情留。這首以德文為曲詞，反映路德教派信仰並以撫慰生者寬撫其心，而捨去西方安魂曲悼念亡者地獄震怒威嚇之聲的用意，傳達溫暖、歡喜與慰藉昇華的正面情緒，正迴映出年輕的布拉姆斯面對人生導師舒曼與家庭至親母親之死兩者相隔十多年的雙重巨痛，所積累的對生死辯證之情感反思。性格纖細敏感的心靈，面對兩次傷悼，終將蘊蓄許久的情感衝擊化為音樂，而成聲樂中的不朽作品。這首以第四樂章為中心，前後對稱呼應的作品（第三樂章和第五樂章都以人聲獨唱領起、第一第七樂章以有福前後呼應，第二、六樂章都觸及此生和彼岸），最終歸於平靜寧遠的氣氛，也彷彿讓聽者經歷一段心靈跌宕追索而平復的過程。 

        這個版本特殊之處，除了採用鋼琴四手聯彈搭配合唱人聲的版本，更為透明、親密、溫潤，同時又在各曲間插入幾首舒曼兒時情景鋼琴曲中的選曲，成為兩位作曲家樂思交錯共在的聆樂體驗。在聆聽之前，便相當好奇其曲目安排的機心為何。曾經猜想或許想藉安魂曲中死亡陰影的存在與兒時情景中對童真之渴望的對比和相映，傳達出生死相續相生的自然之理。但閱讀解說後，才知我求解過深，其原意只想藉此彰顯出讓深受舒曼影響的布拉姆斯，兩位作曲家之間的內在聯繫，但此種聯繫為何，解說中只寫出兩人認識的情誼和布拉姆斯面對舒曼受精神侵擾及過世的情感衝擊，或許是構思此曲的原初動機，並未著眼於此種樂曲穿插對舉的用意。但除了我之前所求解的那一面，或許也有另一層用意，以鋼琴的改編串聯起舒曼兒時情景與布拉姆斯安魂曲的內在關聯，同樣藉鋼琴發抒繆思，安魂曲中改編的鋼琴曲思，或許也迴盪著舒曼的精神影響，也因而兩首不同作品的穿插並接，接續聽來並未有扞格違逆之感。但在情感上，七首安魂曲聲樂中插曲舒曼短章，那短曲之寧和氣息，更提供了人聲迴旋之後的止憩瞬間，一種情緒上的轉移與歇止，一種心靈上的回歸與澄澈。 

        多年後再次重聽，依稀記得先前深受感動的段落與情緒，原先更喜歡前三樂章，尤其各樂章之後半，但此次更陶醉於第六樂章，尤其此樂章之後半，那賦格所織就的繁密瞬間，以及音樂推進升騰的飽滿情感。此樂章情感變化幅度之鮮明，前半的齊奏所帶來的震撼已是張力十足，後半的推進延展更綿密自然（此版5分14秒後），具有一波波不斷拉引人情緒向上迴旋的力量，足可見證音樂從內在共鳴之共振中對心靈情感的同步形塑而輻輳相合的力量，當共振頻率相合，則音樂的綿延即情感的遷流，兩者相合難分，那共感瞬間，情感的洗滌與昇華便如斯自如。即使音樂靜默於現實，卻也接續於心靈而不斷漫溢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