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音共振

        第一次發現這張唱片時特別感到好奇，不清楚巴哈著名的無伴奏小提琴曲和大提琴曲改編成大鍵琴後，會呈現怎樣的風景。但聆聽生涯中對大鍵琴的接受若有距離，又讓人無法馬上擁抱這張唱片；然而對無伴奏曲大小提琴曲的吸引以及對改編曲的偏好，又讓人不忍錯過這張唱片，因此購入收藏，是基於一部分的喜好，另一部分要等到實際聽過後才能評判其情感距離。

 

       解說中一開始就強調巴哈身為作曲家，也常改編自己的樂曲，曾將弦樂器曲或長笛曲改編為大鍵琴，透過作曲家親身示範的改編，更可揭示一些關於巴赫演奏和作曲方法的寶貴細節。解說中舉出比如巴哈鍵盤奏鳴曲BWV964是小提琴奏鳴曲 BWV1003 的改編，而小提琴奏鳴曲BWV1001中的賦格曲被改編為前奏曲和賦格曲 BWV539 中的管風琴，並且還被改編為魯特琴譜（Fugue BWV1000），其主題略有變化。而巴哈為大提琴組曲 BWV1011和小提琴組曲 BWV1006 寫了魯特琴（或豎琴）的兩個版本，後者的前奏曲再次出現在帶有管風琴協奏的清唱劇BWV29 的第一交響曲和清唱劇BWV120a的第一部合唱。解說並強調巴赫很可能贊成在鍵盤上演奏他的小提琴獨奏和大提琴作品，並很樂意自己演奏。的確，身為偉大的鍵盤演奏家，透過鍵盤樂器重新思索音樂各種新的可能，而非只讓小提琴或大提琴專美於前，獨佔對無伴奏曲的世界。透過大鍵琴的改編可見出鍵盤樂器的表現力更有可超越弦樂器的精神和器樂力量。

         三張CD收錄了荷蘭大鍵琴、管風琴、指揮家及古樂復興先驅Gustav Leonhardt（1928-2012）改編的無伴奏小提琴曲第一、二、四、五、六號，也就是除了第三號之外的其餘五首，以及無伴奏大提琴曲第四、五、六號。另有兩首短曲分別取自BWV1013長笛組曲的阿勒曼舞曲和BWV997魯特琴組曲中的薩拉邦德舞曲。解說中對大鍵琴家、學者Gustav Leonhardt的演奏事業以及其音樂學者之地位多所著墨，比如透過他的推介，奧地利小提琴家Heinrich Ignaz Franz Biber （1644-1704）與德國管風琴家Samuel Scheidt（1587-1654）這兩位作曲家才漸為人所知曉。同時他於1968年加入導演Jean-Marie Straub（1933-2022）所拍電影「安娜˙瑪達蓮娜˙巴赫編年紀事」（The Chronicle of Anna Magdalena Bach）中扮演巴哈本人，而於影史中留影。Leonhardt並於1968 年至 1978 年間致力於改編巴哈作品為大鍵琴曲，其活躍時期並錄製百多張唱片舉行為數可觀的音樂會。解說中並有許多篇幅針對此版所收的改編曲，從大鍵琴的改編如何保留原曲之精神特質並加入大鍵琴的語法以及豐厚低音聲部等作曲方式加以解說，此部分不再贅述。

         從聽感來直接體會，此套專輯讓平常少聽或聽大鍵琴難得其門而入的聆聽之耳，得到另一種親近大鍵琴聲響的機會。一般大鍵琴的聲響，其錚鏘鏗鳴的敲擊聲是持續不斷而堆疊綿延，不像鋼琴聲那麼圓潤而可型塑歌詠的線條，大鍵琴的歌詠聲毋寧比鋼琴而言更蒼白而失色，很難將這些敲擊聲在聽感串聯起一段詠歌的旋律。因此一般如未注意聆聽，這些成為背景音的大鍵琴很容易就成為背景中略嫌吵雜的撞擊聲。我也聽過過系統不夠好，則大鍵琴的聲響也更難體會其美感之說法。但在系統未能徹底升級之前，聆聽大鍵琴就只能改換聽域切入的角度，從最熟悉的巴哈無伴奏曲來體會大鍵琴的繽紛華彩和複音交疊的繁厚聲響，突然間，因為對這些音樂的熟悉，可以直接忽略背景音中吵雜難明的撞擊聲，而直接抓到複音共振中的旋律、發展和音樂行進的高低抑揚。因為對這些舞曲樂章的熟悉，突然間大鍵琴所築下的鏗鏘隔閡被對音樂自身的理解所取代，不知不覺，更能享受這些相近肌理但不同聲響組構的音樂瞬間。如此更能體會到大鍵琴的長處，一是快板樂章的活潑生動和鮮活張力，一波波音浪層疊而至，比之弦樂更為暢快而恣意，更有難以羈勒的動能和力量。另一則是複音音樂的不同聲線之交錯對比，透過大鍵琴更為鮮明而明晰，聲響更豐厚。如果是一般不熟悉的大鍵琴音樂，這些特點很容易被不斷鏗鳴的撞擊聲所掩蓋，而得出大鍵琴音樂很吵的結論。當我每次於音響放出大鍵琴的音樂，內人總是難以欣賞而頗感不耐，可能原因正是如此。由於已事先熟悉音樂，故即使轉換成大鍵琴，聽感仍能在追蹤音樂前行流轉生變的過程中，不被鏗鳴撞擊聲所干擾，而更能體會音樂肌理內在透過大鍵琴的聲響所噴湧而堆疊的特質，而更能追蹤、預測音樂之發展。尤其當改編更強調巴哈音樂中的複音特色，因而不同音樂線條行進的對位感更為立體浮凸，於是舊有的提琴旋律之聽感仍在，但新增添的繁複織體更讓熟悉的音樂煥發出新的感受和意義。同時此種律動明快的特質在無伴奏小提琴中比之無伴奏大提琴曲之改編更為淋漓鮮明，尤其夏康舞曲，那音浪層疊變化之推力更讓人感到暢快舒適。這也或許是Leonhardt的改編中無伴奏小提琴占比更重之原因。

        原先大鍵琴的聲響，只是音樂之旅中的點綴，平常蒐集的大鍵琴唱片不多，也不常主動聆聽。此套改編曲讓大鍵琴的演繹更具親和力，也讓我一改對大鍵琴聲響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