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夏康」像音樂的宇宙,像提琴世界星圖中的北極星,如同齋藤秀雄(1902-1974)的口頭禪「夏康裡面涵括了一切」。因此,是對夏康和無伴奏曲一輩子的追求,讓日本大提琴家堤剛(1942- )錄製這張唱片,也是對夏康和無伴奏曲目的追尋,讓我不惜花上高於普通唱片一倍的價錢,只為再窺無伴奏曲之可能。
多少上午,一邊放起音樂一邊濡毫鋪紙,在書法日常的軌跡中蝕刻上這張音樂粗厚渾然連綿無盡的聲響,讓聲音飄盪於斗室,不刻意諦聽而隨緣依分地漸次織就,漸次堆疊,漸次翳入心靈內裡。彷然如有悟,依稀略有感,然而如此直觀地共單一聲響之振疊洄瀾,漫溢浸染,一次次,若有似無,若無似有,而聲音之微毫萬千空外傳情之處,遂在無意間領受而漸次加深。原來單一樂器之獨舞迴還,音樂自身的語意和情感的領受是一回事,而音樂之外純粹樂器的振響複疊和聲音交盪於心靈間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聆聽之耳可以辨認出音樂的舞曲輪廓或變奏型態,但貫穿於舞曲和變奏甚或是非舞曲非變奏的聲響自身具足的存在樣態,那更是音樂語意之外的另一個世界。於是,在不刻意區分辨認不同作曲家作品之前提下,讓音樂的綿延存在擴大成聽感得以逗留或自由穿行的時刻,在書法行筆自具內在脈動之流的鼓盪間,兩者無意間應和且互相穿透,當書法意興靈動之時,音樂也自鼓舞飛揚;當音樂沈滯舒緩之時,行筆也自遲迴擺盪。然而,一旦更專注於書法運筆行氣之細微推進之時,音樂彷彿逸入背景,而當力盡舒緩暫時休憩時,音樂又自生氣勃發而周轉不已。兩種同具流動性質的藝術型態,在同一時間領受流轉中難以並存,心志專注狀態只能擇一而行。然而無意間不受理智主導的接受,或許音樂的脈動就此進入潛意識的夾層中,一次次的逸入,一次次的疊刻,無意間也成了兩種身體感並存的狀態。只有當專注聆聽之時,那褪入潛意識內裡的聲響突然浮凸而清晰,那先前若有似無感受的聲情樣態更潮湧而匯聚。音樂不再陌生而有隔,卻彷彿是與心靈桴鼓相應般流淌於意識可辨認的虛空之流,而更凝重有質。
那占據主要聆聽時間幅度的,是篇幅最長的高大宜(Zoltan Kodaly,1882-1967)無伴奏大提琴曲Op.8。三樂章,每樂章都超過十分鐘,彷彿一張張低沉又暗澀的聲響之海,包裹住情感抑扼頓挫和緊澀遲留的力量積蓄間。這首樂曲之前已聽過堤剛之師史塔克(Janos Starker,1924-2013)的版本,但當時似乎是急著聽完留下一次紀錄,雖也能感受其聲音織體之奇崛,但完全不似這次多次反覆而深入音樂內在肌理,從陌生而奇詭的距離感而進入更能優游享受其間的新境地,也更能體會此曲內在幽深低沉之豐美。此曲的演奏要訣,堤剛分別受到史塔克和作曲家的提點,因而其詮釋頗能切中核心,更強調音樂性勝過技巧展現,而帶來豐美深邃之聽感體驗。卡薩多(Gaspar Cassadó,1897-1966)無伴奏曲,作曲家自己並不喜歡,因而少演奏,此曲乃是作曲家去世後,其日本人遺孀將樂譜交給堤剛。堤剛憶起和卡薩多相聚的種種回憶,並認為他的藝術家氣質頗似卡薩爾斯和畢卡索,並回憶曾在日比谷公會堂聽卡薩多演奏的感動,在提到史塔克與高大宜無伴奏曲的段落,也回憶起在日本聽史塔克演奏高大宜無伴奏的三樂章的體驗。此曲西班牙之特色雖有流露,但整體曲風之強烈特質不如高大宜無伴奏曲般鮮明,但在厚實歌詠中既能舒緩曼吟,亦能舞動盤旋,整體更為明暢易懂而平易近人,但聽時往往一不注意,就被高大宜緊湊張力所拉引過去。卡薩多為卡薩爾斯的弟子,但他更想成為一名作曲家,而不僅是演奏家而已。從之前接觸過的卡薩多唱片封面中所見到的作曲家形象,的確有獨具的藝術氣質。
堤剛是在岩本真理弦樂四重奏的大提琴家黑沼敏夫的建議下注意到黛敏郎(1929-1997)為「文樂」藝術形式所譜寫的音樂。「文樂」是日本結合演唱、三味線音樂和人偶操作的偶戲演出。三味線音樂具有日本獨具的旋律和音階,當堤剛在歐美樂界出名後,大家更想聽到具有日本風味的音樂,堤剛在建議下用大提琴演出此曲,一方面得到好評,但也有將其視為噪音的評價。我初次的聽感反而注意到此曲具有的東方意味,尤其一開始撥弦,空靈而泛響,撥擊並用,泛音跌宕,不覺聯想到傳統樂器古琴、箏、筑之質地,而別有另一種親和感,此種東方韻味,其佳者彷彿聽的就是音符自身的流轉,音符自身的情緒,聲音於虛空中迸現又隱翳於虛空中,一顆音符就具有意義,無須假於旋律結構之作用。雖然傳統樂器之名曲已久未聽炙,但那與西方旋律和聲美學迥異的東方色彩,卻是鮮明而可辨認的。多年接觸古典音樂,似只聽過日本作曲家黛敏郎的一首樂曲,這是第二曲,另在看似中國血脈中仍有屬於日本美學的聲響,好似與電影中所聽過的日本能劇演出之音樂聽感有潛在應和之處,可見文化血脈之交融與在地性,各有其線索可辨認。
最後回到巴哈這首無所不包的無伴奏夏康曲,這首名曲有時因為太常接觸因過於褻玩常見而容易失去某種神祕性,因此對治之道是暫時放著不聽。但一旦聲響響起時又很容易追尋著音樂而在每個熟識的角落處尋找親和的共鳴感。然而透過大提琴聲腔,改換小提琴犀利而明亮緊湊的音質,大提琴風鳴共感的醇厚特質更為鮮明,因而當聲響迴旋於虛空中,更有空中鑿開而顯滄桑的風澀和餘味,那是不同於小提琴版的氣質所致。這讓人再次感嘆巴哈音樂的深邃與多變,也是無伴奏世界豐沛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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