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拉引

        之前分享過英國小提琴新星Tamsin Waley-Cohen（1986- ）唱片，隨後還購入幾張，平常隨興聽著，不知不覺就深被吸引。

        唱片企劃訂為1917，是將譜寫於這一年或接近這一年的小提琴奏鳴曲或合奏曲作品集中在2CD，以呈顯此時代情境中的獨特氛圍和情感意象之趨近性。獲選的作家分別有德布西、雷史畢基、西貝流士、艾爾加等橫跨英、法歐陸、北歐、南歐足以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戰對絢爛歐洲文明之衝擊，是對文明昌盛餘暉最後光華的挽留與見證。

 

        德布西(Debussy，1862-1918) 之Violin Sonata in G minor, L.140和雷史畢基(Respighi，1879-1936) Violin Sonata in B minor, P.110均譜寫成於1917年；而西貝流士(Sibelius，1865-1957) 之Five Pieces for Violin & Piano, Op.81和艾爾加(Elgar，1857-1934) Violin Sonata in E minor, Op.82，前者完成於1915到1918年間，後者完成於1918年。

 

        第一張唱片收錄的二曲，在多年的聆聽生涯中或有接觸，但多淺嚐輒止，並未如這次聆聽既多又久。而第二張唱片之二曲，卻是陌生的初識，如是此張專輯的特殊安排，遂也滿足我接觸冷門曲目之目標，同時也是知名作曲家陌生小徑的探勘。即使有先來後到的接受落差，然而，我卻是在深受CD2兩位作曲家的抒情洗禮之後才又慢慢沉浸在CD1雷史畢基奏鳴曲的溫婉風光中，而將這些音樂熨貼在心靈皺褶可以被含藏收納的角落。

 

        但對於德布西的奏鳴曲，也始終難以興發被感染的情緒，聆聽之耳可以體會那聲光流淌內裡細密微幅的參差錯落，體會到音樂光色並立的顫動和幻現，卻無法進一步激引出情感得以湧現跌宕的線條與幅度拉引之間的張力。然而雷史畢基的奏鳴曲原先也不如CD2那兩首作品輕易入耳，卻也在反覆不已的參與對話中逐漸進入音樂紋理內在展開的情思流淌之細密處，而漸有同感，並隨著隨後的一再聆聽而強化這種同感。那篇幅明顯長於德布西諸樂章的雷氏第一號奏鳴曲，其情感綿延拉引又複雜多端，直到聆聽的次數和印象積累的幅度被增強至心靈得以引發同感的瞬間，音樂的語彙才能煥發出意義，心靈的同步與共在才能找到解讀或感受音樂的著力點。直到這一刻，音樂才真的進入內心，進入情感湧流不息的渦漩，而重新鍛造聆聽主體的存在深度和密度。也是在能接受第一樂章之前，第二樂章的抒情力度和內在張力更為緻密而顯豁，也早就引人注目，尤其中段那情緒蘊蓄而噴湧以至於淒厲張揚時，那情思密著深迴的後浪漫層疊私語性，就更為內斂而需要解人敞開內心晤對之。雷史畢基這首奏鳴曲我曾在Shumsky一張早期唱片中得見，但卻直到Waley-Cohen此版，我才在她樸實又細膩的詮釋下，透過反覆聆聽而進入此曲的世界，當初卻是不知其妙而徒然錯過。

 

        CD2的兩位作曲家更具親和力，尤其西貝流士五首小品，擺脫奏鳴曲三樂章需要言之有物的結構羈絆，更能在明朗淺近的舞曲風格中幻化出輕舞飛揚的情感花瓣悠緩素淡之姿態，彷若與親暱之人晤對而心意交通毫無隔膜，那清麗自然的音調，歌詠性十足的聲情，那細膩周折的口吻，只為對方存在。這五樂章篇幅都不長，各有其溫柔面貌，總和近似德布西，卻更甜美抒情；篇幅不如雷史畢基和艾爾加，卻更容易縈繞耳畔而在每次重聽之時駐足神留，讓人對西貝流士其他小提琴曲更感好奇。最後艾爾加的奏鳴曲，往往是我陶醉於前五曲之後意猶未盡情感的延伸，或許也因此容易鍍印上前五曲的印象而愛屋及烏。不過艾爾加秉自英國紳士內斂氣質卻也讓音樂更具溫厚，此曲的濃烈性和情感的深隱深沉與內向，不輸雷史畢基，但艾爾加鍛造旋律的清晰性則更勝一籌，在後浪漫不斷堆疊慢引的抒情聲線中，有了情感可以攀緣進入的立足點。不過其第二樂章之淡然清慢，在靜定式的返觀和憶思中，雖有波瀾起伏，卻和雷氏第二樂章之椎心自屬不同風味。

 

        當初吸引我的是Waley-Cohen封面側臉的清麗脫俗，其琴音也是乍聽樸實無華卻深有內蘊，音色優美音樂性十足相當耐聽。而同樣在繁忙的日常中反覆聆聽，讓人深有體悟的，即是最能動人之音樂，很容易在聆聽的基準線之前就脫穎而出，其次則是反覆聆聽後突然間體悟其音樂之繁密深穩，有似周、吳慢詞需慢熟方入。最後是即使反覆聆聽依然不容易共鳴，雖心知其美而其美不美，則這樣的音樂只能說暫時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