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7日 星期日

脈動心隨

        聆聽音樂有各種巧門,或是參照解說,或是反覆聆聽,或是專心致志,或是閱讀作曲家傳記,或是參讀音樂史著作,無論全憑直覺或是輔以理性知解,都是希望從音樂的流轉中獲得審美的啟迪和心靈的昇華。

  

      然而,並不是每次的聆聽都能從中有所收穫,也並不是每次的聆聽都能感受到音樂的美好。有些音樂在初聽之時就能入耳縈懷,那必然是少數經典的名曲或者是美妙的遺珠,大多數的音樂需要時間的淬鍊和生命的反芻,有時候反覆聆聽的時機匯聚,頻率突然合拍,會有某種貼體親合的力量,映現於音樂織體與情感流轉之間的共在體驗,那是音樂最能傾訴自身的時刻,也是情感最能同情凝注的狀態,在兩者交會孕育而繚繞盤旋的體感覺知中,自會進入富於包孕和展開的審美瞬間,而湧現出豐碩而難言的體驗,自是需要尋覓語言來運斤成風,摶虛成實。然而,並非所有的聆聽體驗都能如此豁然消解,像凝冰遇熱般渙忽軟化,而變得容易咀嚼。聲音的織體有時候像帶著硬殼般難以下嚥,像視野盡頭那難以捕捉的模糊影響,像流水被積石橫陳阻擋而縈迴不前,像空氣中淡然無蹤影的味道,嗅覺也毫無用武之地。遇到這種情形,如果反覆聆聽的堅持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那就暫時擱置一旁。那可能是生命的光譜還沒有找到可以迴射色彩的頻道,可能是內蘊的情感還沒有在熟透的軌跡中找到唇齒可以施力的咬合點,可能是音樂的肌理維持著淡然的姿態而隱藏其意味和紋理,並沒有透過時光的穿鑿和生命的煦熱而開啟其防護。如是,則只能尊重這種音樂與生命之間峽谷橫亙的現狀,而任其存在,而不干涉。


        對於布拉姆斯的三重奏曲集:三首鋼琴三重奏、一首法國號三重奏、一首豎笛三重奏。對於這兩張別出心裁匯聚於一輯的安排,讓我重新得到親近這些樂曲的理由。除了法國號三重奏是嶄新體驗之外,其餘樂曲則有舊地重遊之感,倍感親切。先前的聆聽體驗,布拉姆斯晚年蕭索心緒最能與心靈合拍,然而,這五首樂曲中,除了豎笛三重奏所喚起的昔時感懷之情外,最讓我心靈為之傾倒的,竟然是第一號鋼琴三重奏op.8。這首譜寫於1853到54年間,當時布拉姆斯才二十歲出頭,其音樂卻最能抓緊聆聽之耳的脈動,同時透過最讓人驚詫的源源不絕之優美旋律,噴湧而出,而產生深刻的心靈共振。四樂章都有可讓我流連盤桓的優美主題,像豐美的織錦交錯著少年布拉姆斯的各種不擇地而出的才華,也是少數樂曲四個樂章都深具吸引力的作品,類似這樣的體驗,只有德弗札克第八號和孟德爾頌蘇格蘭交響曲可堪比擬。如果布拉姆斯此種少年才情可以持續到老,他就不用羨慕德弗札克用不完的優美旋律,而打算到德氏的垃圾桶偷幾張草稿來用。這些音樂有著早熟的熱情和緊張而敏感的情緒,以及抒情而悠揚的優美旋律,聽聽第三樂章沉靜的慢板,可以發現這是布氏少見的抒情瞬間;而第四樂章昂揚又盡興的淋漓感,同樣也是少見的青春飛揚。然而,這首樂曲又不純粹是布拉姆斯少年心境的反映,資料上很清楚地交代,1889-90年間,布氏對此曲進行修改,將少年時期的本能創作施加以晚年的理性結構,而獲得巧妙的平衡。目前演奏的幾乎是這份修改版,雖然少年時期的詩意和想像以及不可羈扼的樂念和豐富旋律,在將近四十年後有了理性的省察與調整,但反而成為此曲最珍貴的情感衝擊和飽滿意念的來源,也讓人更好奇當初未修改的原版,那股無法控制情緒的原生本真,究竟以怎樣的情感噴湧的狀態呈現?然而此曲透過更圓熟的結構讓原初的少年心事有了更為理性的平衡樣態,而讓其音樂有著比後二首鋼琴三重奏將近五十歲和五十多歲的創作更血肉飽滿,更豐美而鮮潤。其後的兩首三重奏,頂多只有一或二樂章可以引發審美上的感悟,卻無法像第一首這般引發豐富的情感衝擊。或許是晚年的布拉姆斯更為圓熟澄澈的手法讓三重奏顯得更為枯淡簡淨,而無法引發情感的直接共鳴,需要理知介入方能體會。如同法國號三重奏中法國號的聲響,都是我目前較無法調整頻率而有所應和的音樂。或許,需要時間的沉澱方能收效,在此之前,就還是順隨著聆聽之耳的止泊,自然而然找到脈動心隨的時刻,其餘,則俟之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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