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止息心

        在瘟疫流轉時，原先確定的世界變得不確定了，原先安穩的現世僅能暫時阻隔於小天地之外；因為不確定性而讓生活常軌需要重新調整步調，因為外部世界的阻隔而讓意念需要在混亂空耗中尋求更有力的定錨點。所幸，曾經習於靜態的、蝸居的身心慣性，還存在著，只是需要更多觸媒以點燃火花。

  

      不知為何，法國作曲家Charles-Valentin Alkan（1813-1888）這張唱片，反覆出現於唱盤中。多次有分享的念頭，也曾構思好文字初步飛翔的方向，卻也一直未曾著陸。似乎不同時期的聆聽印象不斷修正、調整，散焦卻又對焦、逸離卻仍固著的歷程，因為旅程尚未到站，聽感還未明確，就一直斷斷續續讓音樂穿行於不同的時空網絡中，同時讓Alkan如萬花筒般閃現不息。

        一開始，我打算定調這是目前聽過的Alkan唱片之匣中，襯墊著最溫潤細膩而晶瑩低調的珍珠，那是細心卻瑩透的淡雅之音。然而，如此印象很快面臨修正，在這一群雅致、娟秀、低迴而散落的明珠中，卻有偶而浮現飽滿有力和鏗鏘張揚的時間綿延，和細膩幽深的刻畫之流相比，成為一種反差或提醒我無法將溫柔的Alkan輕易歸類於這一標籤之下。或許演奏者Laurent Martin有意讓此張專輯的選曲朝向一種低調抒情的方式，呈現出Alkan詩意語言的織體。這樣的嘗試大致是成功的，然而當我再深入聆聽時，發現在表層的抒情色澤之下，有著難以歸類定調的內在騷動或是難以被馴服的雄厚力度，這兩面性才是這張專輯最耐人盤桓之處。

        第三軌和第四軌，恰好構成兩個對比。第三軌Concerto op39之慢板樂章，主色調是低吟慢踱的身影，但卻在十幾分鐘的長篇幅中隱藏著一些湧動，讓人猝不及防；而第四軌Impromptu op32（l）No.4-La Foi 主調是渾厚飽滿之音，卻在中段沉入靜謐淺吟的瞬間，迎來一段可棲止息心的安適。整張專輯中幾乎只有這二曲有著湧動波攪的內在張力。而其餘的樂章，多可讓人放心安穩，可從容流連，可細品悵然或情罔若失。

        第一軌夜曲op22，惆悵浮漾著，淡然灑落，像一張網綿密呢喃，織就成低迴心事。第二軌Duettino，Op70，燦爛盈溢豐美華潤，都在不同程度讓人聯想到蕭邦。第五軌瑩潤閃耀的珠玉之聲更為內蘊低調，不變的是灑落鮮潤的色澤。第六軌Impromptu op32（ll）No.4，簡易而淡然的抒懷口吻，有著莫名引力，晃漾著心情，是此張專輯難以忽視的體驗。第七軌以降的Esquisses，Op63，素描版畫般散落著不同的短瞬印象，如萬花筒內不同色片交融，或平穩悠遠，或揚起燦亮，或親和貼體，或孤懸起舞，或清淡素淨。最後則是一曲夜曲Op57 No.1與一曲船歌Op70 No.6，都是煥發光彩的落英小徑。

        也許這張專輯中的Alkan ，曾在先前的唱片之旅中打過照面，然而這次的聆聽卻完全是嶄新的體驗，也或許Laurent Martin細心端上更多Alkan不為人知的精美斷片。此次可以更深入Alkan樂曲肌理，體會他低調氣質下被掩蓋的悵惘和詩意，再次印認了獨吟詩人無法被孤獨氣質所掩蓋的騷亂張力和厚實氣勢之雙面性。同時也更堅實了Alkan屬於Alkan個人氣質之獨特性，那在浪漫時期渾淪一片的接受視域中，更浮凸立體的異質性。

    或許只有當在不確定性中的騷亂，逐漸平息時，才能有慢慢靜定的心情得以進入這張唱片；也或許只有藉助於這張唱片寧謐中閃現的沉澱時刻，心情方能有所感應而調整狀態。文字的吐納，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