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舊版網誌中分享過初聽Sainte-Colombe的六首無伴奏古大提琴曲，也曾流連於電影《日出時讓悲傷終結》（《世界的每一個早晨》）原聲帶，去揣想Sainte-Colombe 與Marin Marais師徒之間的生命故事。似乎，那段初接觸古大提琴曲的狂熱和執迷早已消褪，但內在餘溫仍存的厚實力量，依然驅遣我在有意無意間留意古大提琴曲的新機遇，而可再添材重燃，勾連舊夢。
這套雙古大提琴協奏曲第1、2冊的樂音，早已迴盪於耳畔超過一年多的時間，但我始終捨不得將之書寫庋藏，而寧願在時光的流轉中讓Sainte-Colombe默然凝闃的闇闇樂音浸潤不同生命時光，而直到翳入生命的底層或者蝕刻在記憶深處，如此方才覺得足矣!如此方才可以讓音樂從記憶深處走向未來的時光，而融入生命本體中。因此，要牢牢烙印一段音樂，或者不只是一段音樂而是許多探索幽暗世界的心聲，尤其是那如複音迴腸相盪的彼此應和，多次出現於音樂中（如CD2第3軌、第11軌），透顯出複音音樂與兩把提琴晤談傾聽的私密瞬間。仔細辨認與接納，這不是孤獨之人發現知音的喜悅與感動，而是熟諳孤寂況味的心靈，自己與自己對談的跫音，如空谷中激起的微風，拂過枝枒，彷彿暗示出另一個到訪者衣襟撥動枝葉，足履踏過落葉的可能。空谷傳聲遞響，寥寥闃闃，暗自呼應。Sainte-Colombe讓兩把古大提琴各自墜入低吟淌恍的瞬間，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而後在無形中的傾吐發聲中，得到無意間的應和和情感流動往返的交會，交會的瞬間無比清晰，也無比淡然，卻掩蓋不了內裡的激動與渴望的滿足。然而瞬間並無法延展成為所有的共在，交會之後的各自發展，各有蘊續心事各自勾連的黯然。於是一人化為兩角終究得面對回到本真的本己處境，再次細細沉浸於默然靜闃的內在，是回到當初的軌跡和本心之處。Sainte-Colombe的古提琴之聲已經是繁華落盡見純樸的內省之聲，多是低迴曼引、低聲暗響、沉吟綿延，瞬間拉長無止盡的不斷內省盤旋之聲，也偶有揚起振拔的明朗時刻，如CD1第9軌、CD2的第7軌和第12（CD2中最我喜歡的一曲）、17軌，那蘊涵著較為難得的神采飛揚自得其樂之面貌。而如CD1的第6軌則是從一段低迴中再振起而律動揚起，是最具複隱幽深又旋舞之美的樂章，尤其後半更為繁密動人。如果仔細聆聽，更可以感受到音樂自身在幽隱之外的璀璨光彩。然而琴音中也並非沒有內在張力具足的一面，如CD1第20軌，那內深沉內蘊的力量，不甘蟄伏而顯露鮮明，卻也是少見的時刻。
Sainte-Colombe的音樂，不是短期內就可上手而深受吸引的類型，而需要時間不斷的迴旋，情感與音樂不斷的吐納共在，而後可以在心情澄澈靜定的時刻，感受音樂從歷史深處悠悠穿行而來，從作曲家心間漫溢輕淺地流淌至聽者耳畔，是貼體的私密性，是細膩的沉思和低微思索的結晶，是淡去外在激情的內省之聲，是蒸餾純化的孤吟之感，是不求顯揚的自得自悟，是靜觀萬物的隱遁無悶，是淡然灑然的了悟心胸，是醉心低響沉吟間的推進複疊，是悠揚複沓之中的微波互振，也是綿延拉引的情思迴旋。這是隱士類型的身形，是無法被書寫被牢籠被收編被冠名被讚揚被強調的一個低調的歷史身影，因而只能有少數的有心人，放下或收起對音樂的成見，放下對時間張力的重視，而能體悟琴音的時間之流即是綿延的時間本身，時間即是有意義的存在，而不是作曲家施加的影響。因此，和Sainte-Colombe無欲無求的隱晦相比，巴哈的音樂顯得有所求顯得刻意顯得張力對比顯得舞曲律動過於明晰而明確，是直接從時間之流中擷取而塑型的手法。然而Sainte-Colombe的琴音，就是時間之流本身，就是平平實實地流淌，或許容易讓聽者引發不甘不脆或者是拖泥帶水或者是語意不清的感受或疑惑，然而卻具有沁入心靈中的隱密力量。前提是聽者的心靈需要不帶任何成見，像進入時間之流般空其自身，如澄澈之池水映照萬物，涵融藏納而豐厚深沉，得以聽憑音樂自由流淌而漫溢入虛無空闊的世界，同時得以纖毫清晰地感受到琴音在高低流轉間的拉引推進或刻寫鏤蝕的力量。同時，這樣的感悟，不是得之於一朝一夕，不是一蹴可幾，也不是只聽一兩次就能有所知解有所領悟有所體會，不是簡易就可抵達那迷霧中迂曲意念的內在質性，但卻能透過不斷的累積不斷的叩問不斷的探詢，而逐漸達致體驗交疊所昇華的共振瞬間，感受那艱澀硬殼之內的豐滿和自足。是最孤寂之人的心靈遨遊，內在豐厚力量但外顯平淡無奇，如同陽春白雪，自無法人人共享，僅能讓少數有心人沉吟悟對，執迷而從容。
在過往的許多歲月中，偶然間，若有意若無意，或者是想要靜定心神時，就讓琴音娓娓陳訴，不帶著想要理解究竟的目的，不帶著企圖掌握詮解的費心，就讓樂音慢慢地，踱過不同生活瑣事，悠遠而漫長地，卻又是斷續接續的，無形中和生命交織著，和記憶纏繞著，卻又是無形無跡地散入生命底層。在此歷程間有些了悟，有些會心，可以感受某種無形的力量穿透歷史的風霜而直現眼前，可以感受某些堅持的信念縈繞在樂音的鳴響和空氣的振動中，可以體會到某種獨往的氣質和不懈的追求，在音樂背後的心靈搏動隱隱卻鮮活。這就是我在這段好幾個月的生命旅程中，一兩年的生命凝望中，所體會到的Sainte-Colombe音樂之道。
（最後附帶一筆，在我貼完文章後，翻讀世界的每一個早晨舊文，點選配樂聆聽，聽著聽著，熟悉的樂音揚起，正是此張專輯中的樂曲，從14分49秒到16分08秒，也是我在聆聽中曾駐足留心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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