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讀過解說之後,才知道Stanford這四十八首前奏曲的血乳更直接秉自巴哈音樂,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四十八首前奏曲與賦格,那走遍音樂所有大小調之可能性的偉大平均律創作,構成了Stanford企圖透過前奏曲的演繹重新說盡這些曲調的可能圖景。
也難怪這些鋼琴曲中,吸引我的多是深沉厚重、幽邃豐實的音樂鳴響之聲,恍若管風琴共振,簡短但飽滿,充滿低迴隱密之感。像蕭邦前奏曲般以輕颺抒情為特色的曲風,在這些前奏短曲中並不多見。似乎,我是抱持錯誤的期待面對這些音樂,但音樂自身自會因其原來的形貌和色澤而說出超出我期待之外的語言,畫出不同的邊界提醒我想像版圖的錯置和誤認,音樂說出的總比我所感的還多。但另一方面,音樂自身所蘊含的質素與潛能,也在無形中引導著我,或在無形中與我的某種口味和喜好震響共鳴而合拍。我也似乎隱隱察知到Stanford的這些前奏曲短章或樂思片簡,有著蕭邦音樂的前理解所無法牢籠比附的一面,於是我帶著無法完全合拍卻又與某些樂章共感互振的矛盾體驗,反覆聆聽這些樂曲。前幾次多難有所感而擱置放下,但時間的積累依然有其發酵熨透的作用,無形之間,我穿透了音樂與心靈的距離,找到可以對應於這些鋼琴短曲的應感心情。
而解說點明Stanford樂曲與巴哈四十八首平均律以及其他巴哈作品精神糧食的深遠聯繫,則不啻照亮了我暗中摸索揣想的迷霧,我這才領悟,原來以為是萬花筒中的光燦變幻,實際上是小看了Stanford這兩套前奏曲(op.163、op.179)的用意。萬花筒的意象再延伸擴大,則是宇宙萬象的點滴薈萃,生滅不息。於是音樂的多變和不主故常,不能透過一種固定的模式來掌握的原因,就此揭曉。這每一樂章都是音樂時間之流中擷取的不同動態、不同情意暗示之可能瞬間,情意或動態是潮起潮落地依違在靜定平和與高潮洶湧之間的不斷變換中,因此,我們涉足於音樂之流,可能此刻汲取的是纖巧清新的跳盪,可能此刻湧現的是噴昂高揚的響亮,可能此時浮現的是流轉輕快的閃耀,或暗流洶湧的是低沉厚實之重跌,或激情四射的熱力,或狂放縱逸的旋舞,如斯種種,構成世界萬象的擬真,環繞於聽域,以致於聽者自可擷取那段與自己心靈湧動最為密合的瞬間:你無法照單全收,無法曲曲都有感,但你必會找到能讓你動心縈懷的時刻。因為這一張映現出宇宙萬象心神脈動的音樂之網,總有某些映照出自我氣質的一面被迴映而網羅。
對我而言,我首先注意到那深厚博大,飽滿扎實的樂章,如第4(op179-8)軌、第5(op179-14)軌、第6(op163-22)、第9(op179-12)軌,那由輕到重或飽含激情的厚實之聲,是好幾首連在一起無法讓人掠過的體驗,正是以此為座標,我找出了專輯中偏向於此風的其他樂章如第13(op163-1)、30(op179-4)、32(op163-16)軌。解說中將第5軌視為Chacconne、第9軌視為Barcarolle,而這也是這些風格樂曲中我最喜歡的二首樂曲。而以前述的樂章為聽感判準,則偏輕快的樂曲如3(op179-13)、12(op163-15)、15(op179-10)、19(op163-18)、33(op179-6)等軌;偏纖小的如23(op179-17)、24(op179-18)、27(op163-4)、35(op163-5)等軌,偏響亮明朗的如21(op163-23)、28(op163-9)、31(op179-3)、37(op163-17)等軌,更為狂放張揚的如7(op179-20)、30、34(op163-12)軌。而抒情靜謐如第2(op163-8)軌,明燦如第16(op163-20)軌,深美動人如第17(op179-19)軌等。這只是初步的劃分,亦有許多樂曲是風格色調的融合,難以在這麼概略的捕捉下安置其位。且隨著聆聽次數的增加,這些小曲的光芒和色調也會隨之暗中變化著,隨著對音樂肌理逐漸熟悉,不知不覺間亦會對某些樂曲產生同感。這是無窮盡的發現旅程,只對細心的聆聽之耳開放。如一沙一世界,一曲即映照部分宇宙,那合48曲(全輯只收39曲)豈不是幻化出大千世界之點滴流轉,生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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