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厚如流

                對巴哈無伴奏曲原義的探詢，或許已然成為以色列出生的美國大提琴家Matt Haimovitz（1970-）的不懈追求。自從他九歲聽到父母所帶回來的卡薩爾斯1936-39年無伴奏大提琴組曲LP版錄音，巴哈的魅力或許已然在Haimovitz的心靈中植根深長，其後他師從卡薩爾斯的學生，匈牙利大提琴家Gabor Rejto（1916-1987），其音樂基礎訓練便是每天兩樂章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這或許更建立了Haimovitz理解音樂和理解大提琴這項樂器的基本語彙。

        Haimovitz對巴哈無伴奏曲的不懈追求，表現在他對諸多版本的探尋和研究上。2000年德國Schwetzingen音樂節舉行巴哈逝世250周年紀念，Haimovitz被要求全本演出巴哈無伴奏大提琴曲。他為此作了準備，並意識到擺脫卡薩爾斯的巨大陰影以及在此之前所聽過的十幾種錄音的先在影響，而專力於從版本的探研上企圖說出不同的巴哈音樂。這或許也是所有透過巴哈這套無伴奏曲來說出自己音樂語言的大提琴家們，所必將遇到的詮釋難題以及如何形成一家之言的創新張力。Haimovitz汰選了多數的版本，僅留下1950年Barenreiter版、以及Anna Magdalena（1701-1760）和Johann Peter Kellner（1705-1772）版。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原始手稿已亡佚，僅流傳了巴哈第二任妻子Anna Magdalena的手抄譜以及巴哈友人管風琴家Kellner的版本。但在歷史的流傳中，Anna Magdalena的手抄本並未受重視，因為其缺少音樂強度和速度標示，而不同的演奏者對其圓滑線和樂句之劃分亦有不同看法。而這套被視為大提琴練習曲的樂曲，在1889年13歲的卡薩爾斯偶然於巴塞隆納二手商店發現塵封的巴哈樂譜，已經是德國大提琴家和作曲家Friedrich Grützmacher（1832-1903）經過編曲而加入和弦、段落和裝飾的版本。

        Haimovitz對這些巴哈無伴奏大提琴曲版本的流傳過程有所思考，他也在2000年於Oxingale 的第一次錄音體現了當時的想法。然而多年之後，在這段期間，Haimovitz依然持續鑽研Anna Magdalena版，並有了更多的心得和體悟，最終匯聚於這第二次的錄音。他認為Anna Magdalena的手抄譜版本，是最接近巴哈核心精神的版本，雖然譜上未標明弓法、發聲方式和速度，但透過細部的研究和比較，還是可以掌握其要旨，這些細節是隱藏於樂譜中。

        Haimovitz於解說中詳盡說明他的研究成果以及觀點，並透過演繹體現這些研究。尤其第六號組曲，目前的研究者認為巴哈譜寫時所預設的樂器，不是如今所見的四弦大提琴，而是包含一條E弦的肩式五弦大提琴。Matt Haimovitz在此錄音採用的是高音大提琴（cello piccolo），也讓此組曲的錄音有著比他組曲更為明亮凌厲的特質。他用的是一把1710年由義大利製琴家Matteo Goffriller製作的巴洛克大提琴，其調音基準A=415Hz，而現代大提琴多採A=440Hz。因而Haimovitz的詮釋比之馬友友，更為沉穩厚實，音色更為醇美，在樂器的質感上更接近Pandolfo的版本。但古大提琴的泛音更豐厚，而Pandolfo的詮釋也與Haimovitz大異其趣。大略而言，馬友友的版本，運弓較為輕巧多變，聲響的跌宕起伏和對比也較鮮明，更以一種獨具的律動感取勝；而Pandolfo版則以古大提琴的音質和音色所形塑的韻味取勝，其詮釋上也是強調起伏和對比，但運弓則不如馬友友般輕巧靈活。當然，馬友友的輕巧和律動，凸顯的是一種外向的靈活感和清醇如歌的韻律性，是一種高度的凝縮和再創造，取其神到，而具體的細節則顯得脫略而可不計。而Haimovitz採取的則是以連弓代替分弓，因而在馬友友般輕巧跳盪感的樂句，在Haimovitz的詮釋下則顯得緊實連貫，在解說中有用瀑布來形容Anna Magdalena版的這種弓法所引發的感受。這可讓人推知，透過以連代斷，則樂句的綿延或聽感的連貫，最終可匯聚成一股更凝鍊而豐沛的力量，隨著音樂而周折流動，起伏動止，因而讓巴哈的音樂顯得更為樸厚飽滿。因而海默維茲此版不強調對比和張力，也不強調加速度感和舞曲律動性，但卻又自有其專注而凝鍊的韻律感和自然平實的周折變化。是來自於音樂，更貼近想像中的巴哈的一種平實而豐沛盈滿的質地，不追求外在的華彩和燦爛，但卻自有其內在的肌理和紋路，一種細部扎實而整體自然流暢的豐厚之聲。而第六號組曲透過不同樂器的質地，而更顯得明亮鮮活，更具張力。第五樂章嘉禾舞曲後半出現的撥奏，雖僅驚鴻一瞥，但更具巴洛克清新素雅之趣。

           對Anna Magdalena版的不懈探研，已然成為Haimovitz的執念和未來仍致力的方向。或許，再經過幾年，他會再端出另一套經過生命沉澱，而透過Anna Magdalena版還原、重現巴哈精神的新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