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浩渺唯聞樂，獨立蒼茫自詠詩: 開闔吐納

在舊版網誌上曾介紹法國作曲家Charles-Valentin Alkan（1813-1888）的協奏曲，彼時還與德國作曲家Adolf von Henselt（1814-1889）搭配，佔據二分之一的聽感。直到這幾張唱片，Alkan才躍居聽感的主要位置，也讓我更深入他的音樂世界。

最初，我是從單CD的Alkan鋼琴小品集入手，而發現Alkan細膩幽深有足逗人盤桓之處。聽熟這張專輯後，再找出3CD合輯，而接觸到Alkan更雄辯肆恣的另外一面。Stanley Hoogland的古鋼琴版（Pleyel 1858），收錄在合輯中成為CD3。或許對此輯的熟悉，對古鋼琴音色含蓄而不逼人之特質更為喜愛。而此輯所收之鋼琴小品，也有著近似於蕭邦、孟德爾頌、舒曼鋼琴小品曲的細微、簡短而抒情詩意之特質，作為此輯曲目的主調，更讓我體會到浪漫時代鋼琴音樂的繽紛多彩。喜歡用低音聲部表現內斂情感的Alkan，如第5軌的前奏曲、第10軌「月份」第四組曲Op.74 No.1「壞天氣」，皆可見出Alkan不同流俗的情境、氛圍和低迴情感的塑造能力，音樂將人帶往那神秘難測、心靈邊緣的隱密想像力所施放的詭秘煙霧（尤其第10軌，那音樂描寫能力已具有印象樂派的塑形能力）。這些簡短小曲的代表作，毋寧以二十五首前奏曲Op.31的八首選曲為代表，其中第5軌前奏曲No.13，低音厚實應和著高音的踱步，有著不斷反覆的低調，第6軌前奏曲No.14，抒情氣息明晰，前後氣勢轉換形成對比。而第7軌前奏曲No.8，高低聲部的對比如同第13號前奏曲，然而卻更向內在挖掘，低音的渾厚踱步、高音的抒情淺吟，在對比中渾融為一，有著詭秘隱私的色澤。AA’A的結構，中段速度由慢加快，更具張力。這是三張唱片中最讓我驚豔的樂曲，也是第一次初聽此輯就深受吸引的樂章。

前奏曲之外，諸如月份、無言歌此類樂曲，也是浪漫時代常見的小曲標題，而Op.63的素描，也是短曲集錦，Alkan同樣賦予這些樂曲顏色、氣韻、情境的微毫變化。第13軌無言歌中的「船歌」，水流不斷的低調色澤，光色變幻中，淺斟愁懷若可掬飲，更顯素淨淡雅、流光浮淺。以上大抵可見Alkan在短曲中鋪寫細膩詩意的敏銳情思。然而，此輯中同樣有屬於高昂振奮的雄厚表現，如第11軌選自月份的「歌劇」一曲，堂皇富麗的高昂氣勢，第12軌無言歌後半亦然。而素描所選九曲，也是在大器開張的氣勢和僅小細微情思之間交錯變化，只是篇幅更短，每曲多約一兩分鐘（No.49除外）。

氣勢開闔和幽微吐納這雙面性，都可於此輯得見，然而，此輯所收多屬四分鐘以內的短曲，真正長篇之作為CD1第12到15軌大奏鳴曲「四個時代」Op.33以及CD2第9到12軌「獨奏鋼琴交響曲」Op.39 No.4-7（選自小調的十二首練習曲）。由Alan Weiss演奏的CD1和CD2二輯，也同樣收錄了幾首前奏曲、無言歌、月份、素描之選曲，部分與Stanley Hoogland之版相同（如「小故事」），細心比較，可得現代鋼琴和古鋼琴情韻有別之感受。真正在聽感上讓我對Alkan長篇敘寫能力和雄強張力留下印象的，首先是CD1第9軌Le Festin d'Esope (The Feast of Aesop伊索的饗宴，此Aesop即是伊索寓言的伊索) ，Op.39 No.12，作為這十二首小調練習曲的最後一曲，為主題與25變奏的變奏長曲。技巧之艱難自不在話下，然而聽感卻不會僅僅注意到技巧，而對音樂開展的跌宕起伏和氣勢開張以及鏗鏘有力（一分半、四分多、五分半、七分初、八分半、九分半）而留下深刻印象。但這並不是一首全曲鏗鏘激昂的樂章，其中多有纖細歌吟的樂段，或者快速音群的燦爛滾動，因而在變奏曲的推進中，交糅著既熟悉又嶄新的聽感衝擊，在厚實低音聲部的推進下，顯得既奇詭又神秘，既沉穩又燦爛，是豐碩之極的審美感受。而大奏鳴曲「四個時代」Op.33，四樂章四十多分鐘，是大格局的長篇連章之作，可以感受到Alkan氣勢開闔和幽微吐納這雙面性。第一樂章二分鐘到三分多的主題，清新流美，淡雅素淨，讓人驚豔。但另一主題則是翻滾多變燦爛鮮活，對比甚為強烈。樂曲的開闔和表現力，都比The Feast of Aesop更為燦爛耀眼，在速度上也更為酣暢流利（第二樂章，第13軌），從中可感受到Alkan接近於李斯特式的鋼琴炫技表現力，然而在炫技的層面之外，仍可感受Alkan隱含的個人之獨特氣質（如第13軌十分鐘處的靜默）。此樂章的主題，曾被李斯特援引至浮士德交響曲中，可見兩人精神的合拍。然而第三樂章的恬靜簡潔，宛若風暴中的寧靜，最後一樂章不如想像中縱逸奔放，而大都是吞吐遲回的蘊蓄，偶爾才是厚實磅薄之聲，終曲前的震響更是扣人心弦。這被譽為貝多芬Hammerklavier奏鳴曲之後技巧最艱難和Ives奏鳴曲之前最奇特的一首鋼琴奏鳴曲，鍍上了Alkan個人的獨特印記。

「獨奏鋼琴交響曲」全曲約30分鐘，篇幅較「四個時代」為短，而精神氣質不如「四個時代」的奇詭雄厚、神秘難測，而顯得更為明朗燦爛，流暢酣暢。第二樂章送葬進行曲除外，此樂章Alkan擅長的低音聲部詭秘氛圍的刻畫，在整首樂曲多如鏗鏘敲擊或銀燦水流的觸鍵之外，提供另一方可細體Alkan個人獨特詭密性的停駐點。此曲的確切合其獨奏交響曲的名稱，透過鋼琴獨奏而營造近似大樂團氣勢開闔，格局宏大之效應（尤其一、四樂章），此自可見Alkan譜寫長篇之作的功力。然而，若不是一開始從CD3的珠玉小品中進入Alkan內斂詩意的世界，也無法欣賞這展技豐燦之作。網路上看到同一唱片公司發行的Alkan 13CD大合輯，似未見唱片公司引入，不知未來是否有緣巧遇這套唱片？

以下是3CD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