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總有措手不及或預期再見卻已永別的遺憾，但是，一連兩個月遭遇到此種衝擊，心情委實難受。兩位老師，都是對我別有意義的老師，一位是上個月愚人節不得不讓人正視的非玩笑性質的衝擊，孰料，一個月後的該月第一天，五月一日晚上，我透過不同的機緣，得到莊耀郎老師癌症過世的消息。
或許有了上次的經驗，心理防衛機轉暗中啟動，我卻是在兩天上課的緩衝下，才又正視到莊老師的離去對我的衝擊和失落。這同樣是預期之外的意外，可能原先有些蛛絲馬跡，可是去年六月初和大學好友一同拜晤老師，暢談書藝時，我們雖覺得老師清瘦不少，卻總未朝向老師已罹病的方向去設想，還訂好後約，孰料不到一年，竟傳來噩耗。
在學術、書藝上，老師雖非我的指導老師，也僅僅在我學習書法的啟蒙期，修過老師一年的書法研究課程。但大學時代上過老師思想史、孟子課程，對於孟子道德主體的浩然正氣，留下深刻印象；思想史課程中，除了義理和思考方式的啟迪之外，老師的生活閒談，同樣讓人心領神會而別有觸發，這樣的上課體驗，是大學時代的少數美好體驗之一。然而，跟老師的深入互動，卻是畢業後，課程之外，學術之外因書法而結緣的幾次拜晤和暢談。印象中，在老師住家附近的香料廚房，和老師單獨聚餐兩次，最後一次則有大學好友同桌。大學時代到過老師頂樓書齋一次，當時的情景和機緣如何早已漫漶。但畢業後有更多次的拜訪。網誌或臉書中有載錄的，是2015年3月23日星期一所述，專著出版前請老師題字一事，該次除了帶自己的作品與老師分享外，也拜觀老師寫就而精裱的行書長卷、細心完成的蠅頭小楷。也就是該次，發願幫老師刻一方小印，而後有了一年後和莊老師、沈秋雄老師於敦化南路悅上海餐敘之晤談。第一次聚餐時間是2016年2月26日，我曾在網誌提及此事，這一次拜觀沈老師的收藏，之後在電話中蒙沈老師囑刻一方印。幾個月後，總算費心完成，交印時間是2016年6月23日，同時先前要刻給莊老師的小印也一併完成，此次聚會，在臉書上約略提及兩位老師的餽贈，以及當晚暢談的享受。其後則是去年6月8日，大學好友返台參加同學會，會中約好幾日後一同拜晤莊老師，那原先也不在好友返台的行程規劃中，只為我們聊天中提及莊老師，才起替好友代約老師以晤面的念頭。猶幸當時一時興起，才能留下最後一次與老師的晤談記憶。這些片段零碎的回憶，散佈在過往隨月中，如不是網誌、臉書的偶爾載錄，無法將之串聯並觀。然而，還有幾次與老師的見面，並無留下紀錄，但在網誌中還是約略提及，比如博一時透過莊老師的介紹而拜入薛老師門下，在網誌回顧過往書法學習歷程時，也多次提及老師的影響。2014年5月16日世新舉辦的韻文學學術會議上，老師也曾講評我的文章。更別提當初碩班考取多間學校，和老師通話過程中，老師勉勵我不要就讀母校，而應往新的學術天地邁進。凡此種種，積斷片足以成為人生路途中的指引和明燈。
也的確如此，多年來，老師對我的身教和沾溉，如同細雨浸潤般，不知不覺地大含細入，深入肌理。對我而言，莊老師低調樸實的性情和風範，有助於平抑我躁競的性情，無論在學術上或是書藝上，老師提示了以學術為安身立命之基，而佐之以書法的陶冶性情，以及詩詞創發的心情載錄，而融貫為不忮不求，俯仰自得的達觀人生。學術是老師戮力投入的事業，老師在教學上的付出，以及學養和修養並重的典範，啟迪沾溉了許多上過課、指導過的學生。根據網路上所能找到的一篇訪談，老師就自述在繁忙的階段，曾口考數十本論文的辛苦。的確，印象中幾年前某次與老師的晤談中，就發現老師正在閱讀一本即將要口考的書法論文，這可見老師對學術的投注和付出。我也曾在學術遇到瓶頸時，向老師請教解決之道，而得到踏實做學問的教導和領悟，這都可見，老師在多年的學術生涯中，如何站穩腳步而細心接引後學的用心。在書藝上，每次到老師書齋，在環室皆書的空間中，一張可寫字又可運動的乒乓球桌上，展開老師近期臨寫的書法，或是已經精裱而深具收藏價值的臨寫長卷，如東坡赤壁賦、米芾蜀素帖，甚或是岳陽樓記、琵琶行等知名文章，展讀之下，都為老師的功力和文人氣韻所折服。老師的自運行書硬筆字，早已深具個人風神而為系上學生所樂道，思想史課堂上的講義，便是老師手寫抄錄各家義理原文，讀來頗賞心悅目。然而老師在書法上並不以自己的硬筆行書逕直轉換為作品，他對臨摹所下的功夫甚深，赤壁賦、蜀素帖等各種行書名跡，老師臨摩多已百多通，其個人氣韻早已與這些前代名跡相融貫，而自成面貌，那是清俊儒雅的文人精神，是久已失傳的高雅傳統，前此僅在汪中老師等寥寥幾位前輩中可以得見。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恰可見老師不追求書壇流行的表現書風，不追求大展場的懾人效果，反而一反流俗地踏踏實實與古人為伴，進而上與古人為友，其錘鍊功深卻虛懷若谷，但也從中透顯出默默耕耘孤芳自賞的寂寞和自得自安之情。這是幾次就近摩娑老師字跡的切身體會，對我也影響頗深。印象中老師有次在文水藝廊展覽，我曾前往觀覽，那是極不起眼的小小藝廊，卻展出老師好幾幅自運詩詞之作，正如空谷傳響，需要知音細細品賞。薛老師曾多次邀請莊老師提出諸如國父紀念館等大展場的展覽申請，但莊老師並未付諸實行，雖然可惜，但是想想，莊老師此種功力深厚卻默默耕耘不求人知的修持，深深讓人佩服。這是真的不慕榮利而潛心遊藝的素養和風範，低調中有對書藝的不懈追求。我能感受到老師在臨寫數百通之後，那種漸能與古人相比肩，把臂共遊的知己感和進境自知的自如感。那也是一種值得追求的境界，那絕對不是當今獎賽制度下，凡得獎就躊躇滿志的神情可比，那是內在心靈的不斷追求與不斷超越的恬然自得。
學術、書法之外，老師最讓人佩服的，就是雖以思想義理為研究本業，但其傾舒懷抱的古典詩詞，卻也是不讓前人專美而自有真味意蘊可涵詠之妙趣。老師所寫的詞，連台大教詞的謝佩芬老師都自嘆弗如，這可見在學者所擅長的學術之外，那屬於傳統文人寫詩抒懷的傳統，依然積累於老師的學術生命、書藝世界中。那是真真切切，承繼傳統文人詩書兼擅的涵養，卻也是我與老師的過從陶染中，對我最別具意義的生命感發。某方面而言，我幾乎是走著跟老師一樣的途徑，承擔著一樣的傳統文人的生命修持和自我藝事陶融的自我要求，在學術本業之外，希望能融貫更多傳統文人的性情和詩書涵養。老師就是先行者，指引我未來可行的方向，我因而自覺地向著在薛老師門下與諸同門逕路有別的書藝之路前行，雖然不能免俗地參與標草比賽，但我始終深知，比賽的得與失，完全無法界定那深深投入傳統書藝中書如其人的藝術精萃和生命氣度的深鑿，後者才是我可長可久且須戮力前行的道路。老師低調樸實的性情，也隱隱與我合拍，也因而，對老師總有一種孺慕私淑之感。
以下是張貼網誌之前，為搜尋老師訪談的連結，偶然間於網路上發現深圳大學王立新教授所寫的悼念文章(另一篇是4月4日所寫)，內有老師去年十二月及今年三月的諸多珍貴照片，讀之又令人淒然。
以下是臉書中曾記述的會面情形
2019年5月13日臉書記事
2019年5月23日臉書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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