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班時,選修老師開設的「當代文學批評理論專題討論」,對於初入學術殿堂,時為小碩一的我,這門課不啻是一大震撼教育。選讀的教材既是英文原版書,所討論的內容又是之前大學階段完全陌生的當代文學理論,讀起來既感吃力,理解上又有中西語境之隔。然而,當時一股勁投入,抱持著對學術懵懂探索的欲望,熱切求索、蒐集、參讀相關參考資料,查檢生字,反覆閱讀,雖不能得之八、九成,但也並非一無所獲。現在回頭看當時的兩份報告,無論是Gerald Graff關於文學理論研究和文學科系的討論,還是Mikhail Bakhtin關於社會學詩學和藝術社會學的討論,從摘述要點、推論過程到心得反思,報告檔案各占了15頁和20頁,亦自可見當時用力之勤,只是顯得瑣碎繁冗,尚未能提綱挈領。博士班階段,博二修老師開設的「文學理論與文學研究方法」,上課地點在俗稱為小黃樓的舊台文所和東亞文明中心之二樓,如今此樓已拆除改建,遺跡無存。老師上課方式近似,但由於碩班、碩論所奠下的基礎,對於其他同學所常說的老師上課太天馬行空,多方跳躍,一不注意就讓人跟不上的情形,並未造成我聽講上的困擾,反而可以更理解老師針對文章而補充的背景脈絡和相關舉例,更有助於理解文章而思考文學、文論的根本議題。經由課程的訓練,雖則對於西方文論並未深入也談不上甚麼心得,然而其後無論是出於興趣而閱讀古典音樂的唱片解說,還是出於學術自我要求而閱讀英文版《知覺現象學》,雖然邊讀邊查頗耗時間,也無法順暢地通讀,但已克服閱讀英文文獻的心理障礙,這都要拜老師課堂上的啟迪和潛移默化。
碩士階段請老師指導論文,論文題目的選擇實是因緣湊合,由於我對道家思想頗有興趣,當時又在葉維廉手稿展注意到葉維廉批評論述中對道家的援引,於是就以葉維廉、道家美學為方向,請老師指導。我記得都是在走廊間或教室外,突然攔截老師,告以此意和此事,孰料老師答應得十分爽快,從此開啟碩博十年師生之緣,後來凡是與導生有關的資料簽名,都是在教室外攔截老師而得。由於老師忙於出版中心業務,擬完大綱和老師討論後,主要的論文撰述都由我摸索完成,但是每完成一章,老師都會細讀而與我討論,主要商榷有疑義而欠考量的論點或引用,在這段討論過程中,我能更理解老師思考問題的方式,有時往往一個提點,便解決我不得其解之處。老師的思路有時看起來是跳躍的,多變的,但往往能精準地抓到切入問題的視角,並提出解決之道。這種靈活的思考方式和洞見型態,是奠基在對古典文獻的細膩解讀和深刻感發的基礎上,我從中得到不少啟發,但也覺得老師就像寶庫一般,博才通涉又交互為用,不凝滯於一端而通透融貫,卻是挖也挖不盡的。當然,由於兼任出版中心主任,事務繁忙,老師有時會忘記論文之約,爽約之後再略示安撫,這在博班階段更常發生,因而也往往要前一晚去電提醒老師。我婚宴邀請老師蒞臨,也怕老師貴人忘事而多次提醒。碩論完成後,也曾在老師的引介下拜見葉維廉先生,並贈先生金石之作。2008年博三時,還到誠品出席葉灼的藝術攝影和葉維廉的詩聯展活動,可惜照片檔案大都模糊。博士班後,老師投注心力於台文所,擔任主任,推動諸多事務,指導不少學生,我因感覺老師愈來愈忙,雖也想親近老師,除了申請博士論文獎勵計畫而叨擾老師,其餘時間大都埋首於博論的研究和思考、撰述,以及家庭生活的維持。每隔一段時間繳交一章論文再約老師討論,成為例行進程,但老師已無法像碩班時那麼細緻而深入地與我討論,也因而老師所提示的某些觀點,並無法成為博論的指引,也或者我在博論階段慢慢走著自己的學思之路,到最後或許衝得太快,當老師讀完最後一章,要求我大修大改論文時,年輕氣盛的我,既覺得委屈,一時之間又難以接受。在兩相論辯的過程中,雖被老師說服了,還是覺得不服氣。現在回想,才知道老師已然洞見問題所在,只是當時的我對於辛苦撰述的論文,捨不得割捨,因而在討論之後備感受傷。其後,博論初次口考到正式口考間的兩個月,我經歷了論文大幅翻修的重度修改階段,既調整題目、章節架構,又新撰論述,刪去割捨更多篇幅,幾乎是每週就修好一章,最終趕在正式口考前完成,其中辛苦實難為外人道。口考結束時,我當下情緒頗糟,但事後得知分數超乎預期,甚感意外。幾年後,請柯老師幫我的專著寫序,老師在序文中,還提到我那博論初始版本過於閎大,可見老師頗有印象吧!因此,我往往戲稱,我寫了一本半的博論,但實情是,在這樣艱辛的修改過程中,無形中也是一次磨練。另外,也由於我很少當面聽到來自柯老師的稱讚,我也對我的博論品質毫無把握。以致於之後順利找到教職後,在一場學術活動中,擔任與談的學長,會後告訴我柯老師曾表示對我的稱讚,我是十分意外而不敢置信的。之後在某次與老師談話的過程中,老師說當初以為要做葉維廉道家美學這個題目的我是博士生,這樣想來,碩士班時還能順利撰述完成,也算通過某種學術考驗吧!
從碩士到博士,老師忙碌依舊,或者更加忙碌,也因而和老師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印象中,碩班時主要到出版中心找老師,博士期間則是到國青的台文所研究室,畢業後貌似曾到水源校區找過老師,但細節已不復記憶。同樣不復記憶的,是到月涵堂旁聽老師和葉維廉及諸位老師們論學之事。從模糊的記憶浮現而印象最深的,就是臉書中所說受老師撫慰鼓勵之事,當時醫生對老大的診斷不甚樂觀,我徬徨無助才找老師傾訴,老師與我分享自己於母親過世前在病房守候的心情,並多方開導,所幸日後孩子轉危為安,化險為夷。或許人在情緒波動最劇烈時,記憶也最鮮明,以致於今日回想,恍在眼前。我永遠記得老師溫暖的雙手所蘊含的撫慰力量,那帶給我踏實、溫厚的支持,同時也是師生之間最親近的一次。畢業後,蒙老師寫序,專著也順利出版,但也缺少更多機緣可以和老師見面。接到壽慶研討會的論文邀約,我甚感意外,但也決定要好好把握再接謦欬的機會。當天研討會結束,老師許願、接受祝賀,還有幾位教授、學生分享祝壽感言,場面溫馨而充滿感染力,晚宴亦然。可是此情此景,如今只能透過照片和記憶互證而留存,不復再見老師講學的風采,以及談鋒健銳、睿智溫朗而引喻多方的言語,實在是一大遺憾。後來才聽其他老師提到,柯老師年輕時頗為口吃困擾,但他卻靠著毅力克服,轉化缺點而成言談特色。同時在會議中,我確實感受到老師對台文所的熱情與對學生的照顧,那是我較不熟悉的一面。老師曾說,中文、台文,手心手背都是肉,退休後更像大頑童的柯老師,畢竟將其光熱和溫暖,傾注於剛茁壯的新芽,讓其蔚為大樹而鞠躬盡瘁。在大學任教後,我曾想邀約老師到系上演講座談,但又顧慮老師繁忙而未有行動,老師因病不便後,更只好打消此念。也曾想等自已在學術或書藝上有所成就時,與老師分享喜悅,如今,這些願望都已落空!
老師平常不修邊幅,看似隨興,頂著滿臉于思,幾乎成為招牌形象之一。然而,在正式的場合,換上襯衫的老師,或者突然剃短鬍子,會讓人有煥然一新之感,就這樣在隨興、正式、鬍子或短或長間,記憶中的老師形貌,也不斷變換著。然而不變的,是對教學的投注,是課堂上振筆疾書醒目有神的大字,充滿生命力和熱情,充滿正向能量,充滿人性的堅持和剛健常新的純真,充滿爽朗豪情的呵呵笑聲,向我們訴說著對文學的感動,訴說著金門時代、哈佛時代、編輯生涯中的種種人生體悟,訴說著一個人擁抱文學之美,一個人真誠地與生命中的各種人事互動而留存的踏實體驗。在老師身上,幾乎凝聚了諸多前輩學者、文化學人、文學名家的各種遇合故事,活脫是時代縮影,諸如,前輩師長如臺靜農老師、殷海光先生、屈萬里先生、廖蔚卿先生、鄭騫先生等,文化名人如葉維廉、齊邦媛、白先勇、王文興、董陽孜等,以及其他老中青幾代的學者、文學家等,都與柯老師有所交遊、往來,而映現出一個知識分子文化關係網絡的時代印記。
椰林大道上,老師奮力踩著腳踏車,遇到熟識者熱情微笑、揮手的形象,再也不復可見,那卻是學生生涯中,最難忘的校園風景之一。內人曾經生動地形容,如果完全不認識老師的人,在路上看到,或許只覺得眼前是一位不修邊幅的糟老頭,誰料,這卻是一位名滿學界、桃李滿天下的大學者?老師脫略形跡的形象,如同其為人和見識,足以洞見文學生命裡層那愛與美的本質,洞見文學理論中,那深邃而伏貼的批評眼光,是如何在善體人情世故的睿智感受中,出之以游刃自得而收發由心。在臉書成立的紀念專頁中,每篇感念的貼文,都側寫了老師的某個面向,讀著讀著,老師的言談笑貌,又日益清晰起來,久已不曾親近老師的我,又感覺老師活生生地浮現於腦海中。同時也讓人訝異,在如此繁忙的教學、行政事務中,老師是如何寫出這麼多文章,遇合這麼多人事,碰撞出這麼多對其感念的美好記憶?似乎只要從老師熱情投入的廣大海洋中,汲取小小的一瓢,涓滴就可以振起我的教學熱忱,讓我以老師的奉獻為師,於教學中盡棉薄之力,盡力給予學生那不及於老師千萬分之一的啟迪。如此,或可以薪火相傳,也無愧於與老師結緣十數年的濡染沾溉。
嗜吃甜食的老師,或許會在天堂上大快朵頤,與諸位師長談文論學,自在而通達地笑看學生、友朋們的感念懷思。是呵!老師用生命實踐樂觀積極,用熱忱回應批評,用專注鍛造學術成就,用喜樂結緣不滅,我們的生命曾與老師交會,那就足矣!足以成為可以不斷憶念而珍藏的瑰寶!老師的智慧、啟悟和感受都寫於各色著作中,該好好重讀或細讀老師,如此方能昔往常新,輝光常在。
PS . 4月8日上午約十一點多,到老師靈前祭拜。事先研究過地圖,騎著腳踏車,從熟悉的街景騎到陌生的臥龍街188巷,在便利商店附近停好車,走過紅綠燈,到達會館。推開玻璃門,眼前的景象讓我甚感意外,看不出任何與印象中靈堂的布置有關的畫面。我懷疑走錯地方,又後退看看名稱,再推門進去時,有位人員引領我,看了名冊上的名單,我告知是老師,就被引導到另一個門後左轉的小房間,在諸多被隔開的靈堂隔間的一角,就是柯老師的位置。點香、默誦祭禱後完成相關程序,有一小段時間,我對著老師照片含淚默禱,現場只有我一人。我不確定是否做對了,但我想,禮簡心誠,老師應該會體諒。默默離開會館,騎向回程的路,來時有諸多湧動的情緒,祭拜時傾訴禱祝了,但似乎還未能完全抒發,或要等公祭結束,之後隨著時間的淘洗,才能慢慢接受而放下。這或許也是老師所教的最後一門課,要讓我重新思考生命的珍重與放手,學會灑脫與超越。
2019年6月8日補記
兩日前,6月6日清晨,醒來已近六點。猶記得夢中情事,竟是柯老師現於夢境!夢中情景迥非現實所能發生,但置身夢中卻安然無疑。夢裡發生何事,早已迷濛不清,夢中還有他人,也是茫然難辨。然而,夢中雖然依稀感知老師似若有病,但也未與現實中相合。然而,於夢裡促膝相談的情境中,最能留下印象的,是夢醒之前,老師恍若在講解一篇詩歌或文學作品,猶能感受夢裡老師爽朗自得的聲情,猶如記憶中之言行笑貌。夢之成因或用意實在難以揣測,然而,夢中老師一如往昔的開朗開懷,似乎在提醒我,應面對而接受,終能放下,以回歸日常生活。兩日後端午假期略有餘閒,遂成詩一首,錄之於下︰
晨夢柯師,言笑於眼前,感而作之
晴天霹靂當頭震,死訊驚傳動魄魂 (押元韻)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故舊門生齊嘆惋,時流俗子共論喧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師恩十載豈能忘,書字數行徒自存。
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豈、徒乙種拗對句救;書、數甲種拗本句救)
晨夢恍然窺謦咳,起身駐思憶餘溫。
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晨、恍甲種拗本句救)
註︰論字作議、說解,為平聲。思字名詞為仄聲。
第六句指柯老師贈書上的題詞,書之字與師之恩對。第八句憶兼指憶夢中、憶舊時。6月6日晨間醒而知有夢,其事已詳記於網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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