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攻克這張專輯，幾乎這一兩個月早上有空寫書法之時，眼前迴響的就是這張無伴奏大提琴樂音。有時在專注於書法飛舞行止的律動中，音樂只是隱退，成為背景，但往往有些音樂逐漸在反覆磨洗中鮮明匯聚，那會引發我暫時停下書寫的身體，讓聆聽的身體成為主導，讓音樂流通身體和靈魂，而逐漸獲得認識音樂進而掌握音樂的力量。但如此密會互通的時刻畢竟是少數，尤其當書寫身體成為當下全心投入的此在，於是音樂的魔力只能隱微地在潛意識中構築、串聯，終究能在時間滴水穿石的推力下逐層積累而匯聚，也逐漸破譯並領會進而醍醐灌頂地沉浸於這張專輯的許多樂章中。
首先，我注意到專輯中第15到18軌，在整張無伴奏大提琴曲的虛空鑿動中，卻有鋼琴聲響溫柔地伴奏，那兩種樂器間的交融如此平衡，音色更為圓潤飽滿，很容易在大提琴苦心孤詣的吟唱獨旅之外，帶來更具親和力的感染。當時，帶著想像的浪漫，我私心以為這樣的音樂帶點巴洛克時期純淨又抒情的魅力，正好和後來又留意重視的第22軌到29軌Frank Merrick的十八世紀風格組曲的巴洛克風味相呼應。於是在彼時多次聆聽中，這12首樂章成為貞定整裝專輯的鐵錨。至此階段，我似乎可以找到切入音樂而形塑網誌的立足點，似乎無須閱讀解說亦可涉筆成文。
然而布列頓一開始粗礪沙啞的Tema
'Sacher'和晚年所作第三首無伴奏大提琴奏鳴曲，以及華爾頓無伴奏Passacaglia（第20軌），雖無法在最早的多次聆聽階段浮凸顯影，但卻有隱密的力量扣緊著探詢的興趣。於是，雖然看似一再重複地在不用上課的幾天上午用音樂伴隨著筆墨靈動的軌跡，但聚集在時間之塔的沙漏不會白費，也將在量的疊加造成質的飛越。不知不覺間，那橫亙在耳畔的陌生阻礙逐漸被打鑿塑型，音樂逐漸適應了心靈的結構，心靈逐漸容納了音樂的流轉，聆聽的意義不是外加的知識積累，而是內在情性印證飛昇，一種福至心靈的貫通與了悟，一種與音樂流轉同拍而共鳴的調頻互振。至此，才可以進入書寫的程序，至此，文字噴湧而至就如同乘載著音樂流動行止的幅度，如此自然也如此自來。而最後閱讀解說不過是錦上添花讓背景本事更顯豁更能增進一些歷史知識或來緣脈絡。
不過解說中也有一些有趣的資料，足可見Steven
Isserlis涉獵見聞之廣。布列頓Tema 'Sacher'是為著名的音樂贊助者Paul Sacher （1906-1999）70大壽所寫，他委託贊助了巴爾托克、史特拉汶斯基、馬替努和理查，史特勞斯等作曲家。羅斯托波維契想送壽禮以祝賀，而瑞士雙簧管家Heinz Holliger（b1939）建議羅氏應找許多作曲家根據Paul Sacher名字的字母譜寫大提琴獨奏變奏曲，後來計畫成型時有如下作曲家貢獻作品：Dutilleux、Lutostawski、Holliger自己、Henze、Berio、Boulez和Britten。不過布列頓因為身體虛弱而只寫此首主題，但不確定是否有其他作曲家以此繼續創作變奏。由於此曲過短，在聆聽初時稍不注意就容易跟下面收錄的第三號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連成一氣，被聽感當成同一首作品的第一樂章，後來才有意識地加以區隔。這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不愧為布列頓晚年傑作，先前也已聽過此三首並在網誌分享這三首無伴奏曲的聽感，但這次多年之後重逢，更為專注並深入，才在反覆逼近中有更多體會。布列頓使用四個俄羅斯主題來表達對好友羅斯托波維契遭受俄國打壓的同情。在一場私人聚會中，成員有Rostropovich夫婦、Shostakovich夫婦、Peter Pears、皮爾斯的姪女Sue Phipps以及羅氏學生同時也是英國駐俄大使之女Elizabeth Wilson等人。樂曲受在場眾人稱讚，雖然布列頓可能演奏得過快。曲終蕭士塔高維契評論，質疑了布列頓最後一個俄國斯主題東正教聖歌Kontakion（Grant repose together with the saints）使用版本有異，遂讓氣氛有些不愉快。後來有人告訴他兩版皆可，因此此曲另有供蕭氏認可的另一版存在。這首組曲有許多樂章在細聽之後讓人動容，如第5軌Barcarola: Lento、第7軌Fuga: Andante espressivo、第10軌 Passacaglia: Lento solenne、第11軌Mournful song 'Under the little apple tree'和第14軌Grant repose
together with the saints。尤其最後一樂章凜然深沉，悲傷有力，在反覆聆聽後被聽域捕捉而顯色，成為足以和Frank Merrick諸曲抗衡更有過之的內蘊張力。其中第11軌到第13軌為取自柴可夫斯基歌曲集旋律而創作。與此相對應的是鋼琴伴奏的第15到18軌，那一開始讓我深感吸引的樂音，原來15到17是柴可夫斯基版音樂，而第18軌是布列頓改編之Kontakion。這四曲的性格和無伴奏組曲最後四樂章迥異而更為優美動聽，也因而一開始深受吸引，其原因讀過解說才得以解釋。而Isserlis對第三號無伴奏曲之解說頗值得參讀，可見演奏者對音樂之熟悉。而他所記錄聆聽兩位大師演出的珍貴記憶，以及多次在同一場合演奏同曲，親身見證的精神傳承而彌足珍貴。
華爾頓的兩首樂曲，第一首為查爾斯王子生日禮所作的聯章中的一章，雖抒情但簡短。而六分多鐘的Passacaglia也題贈給羅斯托波維契。此曲初聽毫不受吸引，但如同Isserlis所說，其力量需在深入之後方能展現，其內裡有著一種純粹的抒情力量和凝鍊的本質，愈伸展而愈奇詭精彩。就如同這張專輯中除了前述提到的12首樂曲，其餘樂曲都要求聽者全神貫注後方能進入其音響世界，如或有所保留或分心，效果一打折扣，只能透過反覆聆聽方能突破障蔽。
Frank
Merrick的十八世紀風格組曲，或許由於其摹古的意圖讓樂思更往巴洛克時代靠攏，諸多舞曲曲名早已是讓人熟悉的信標，相當信服地帶來熟悉的時代感。一開始第一樂章第22軌Ritornelle就以及緊湊有力深深吸引聽感，更不用說第24軌Sarabande、第26軌Siciliano和第27軌Bourrées I & II （最神似Ritornelle之緊湊力）諸舞曲讓人神留意往，那盈沛滿溢的情意流轉一曲接一曲，是濃烈但淡雅抒情的如歌聲發，是一開始最讓人迷醉神馳之瞬間。而第23軌Courante、25軌Gavottes I & II、27和29軌Gigue之動態張力，使該組曲在動靜之間生息煥漾，最終透過反覆聆聽，各曲之間的流轉生滅早已烙印難撼。如何二十世紀的作曲家能穿越時間阻隔而還原如此具有巴洛克神韻的作品？而讓人愛不釋手！解說中Isserlis詳述他十幾歲之時如何結識Merrick，以及Merrick和上一世紀鋼琴家、作曲家如Leschetizky、小約翰史特勞斯等人的交遊史，同時也在唱片公司邀請下續了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這些詳盡的近身描寫，則讓作曲家的形象和人性更鮮明飽滿，兩人的忘神交也有許多有趣的記憶。
最後尚未提及的John
Gardner（1917-2011）之Coranto pizzicato (Movement 3 of Partita for solo cello, Op 98)之撥弦在專輯中注入活潑氣息。而Thomas Adès （b1971）的Sola在短章中也自有一閃而逝的靈光與神韻，但這兩首都像是其餘諸曲間的小點綴。很少有張唱片可費時許久與之徜徉而優游卻不敢膩煩，這或許也是無伴奏曲小中見大的無限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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