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明一瞬

         聽過Isserlis（1958- ）和井上祐子（Yuko Inoue） 的版本後，對巴哈這三曲更感好奇也更有興趣，剛好也在網路上看到古大提琴演奏版可購，就順藤入手，讓此曲最近的聽域疊加上新的印記。

        和前兩版各曲次序略有參差不同，此版正正經經、規規矩矩地從第一首排列到第三首，也滿足了我按照編號次序聆聽三曲的想法。至此，這三首奏鳴曲的演出搭配已有三種變化，分別是Isserlis（1958- ）版現代大提琴搭配大鍵琴、井上祐子現代大提琴搭配現代鋼琴，以及此版由Daniel Yeadon古大提琴與大鍵琴的演繹。就原典形式而言，此版的樂器還原度更忠實於歷史原貌，但就聽感而言，卻不是人人可以接受或更具親和性的表現。也許我們已經習慣於鋼琴的清潤聲響勝過大鍵琴錚錚咚咚之清亮聲，或者我們也習慣於以大提琴為主角，鋼琴或大鍵琴做搭配或配角的演出形式，此種形式可以讓大提琴的歌吟聲不至於被伴奏所遮掩或喧賓奪主。然而從大鍵琴與古大提琴的組合來感受，大鍵琴的穿透性和音質的顆粒性更能與古大提琴分庭抗禮，就聽感而言，貌似此曲的主角是大鍵琴，而不是古大提琴。對較聽不慣大鍵琴聲響如連珠般奔湧而來的體驗而言，此版著實需要更多迴旋的接受空間。然而，或許是前兩版以及在此之間的多次聆聽，那早已讓人熟稔的旋律線或點狀散花的噴薄飛濺，已經是聽覺身體中的一部分。於是，聽感更可以在大鍵琴的飛揚跳脫之中瞥見古大提琴豐厚而自在的聲響企圖跟上大鍵琴的飛動性，彷彿是大鍵琴帶領古大提琴領略音樂的高峰與低谷。

 

        原先讓人喜愛的動態樂章。如第二號奏鳴曲第二樂章，那淋漓盡致的跳動和飛動的神采，透過大鍵琴的視角更能感受其暢快盡興。而慢板樂章古大提琴低潤而寬厚的聲響，雖比之大提琴更為空泛悠遠，然而那股穿透歷史而來的自然滄桑感，那股獨特的鼻韻低迴著，蕩漾著、震響著，讓人進入另一個遐想世界，進入音樂空鳴震響的瞬間，進入確定與不確定共在的時刻，而體會到音樂自有著難以被現代化所馴服的古質內裡，在歷史中低調卻暗自熠熠生輝。如此，我更能透過此曲，領會到大鍵琴看似枯燥而單調的敲擊聲響之外，多彩絢麗之流光色澤。如此，我更能透過三首依次的聆聽，而找到我為何暗中喜愛第三曲的原因，因為當四樂章的流轉幻入三樂章的形式中，在時間差不多（與第二號相比）或更長（與第一號相比）的前提下，三樂章情思的周轉，被分配到更為均衡的架構中，而更為妥貼密緻地發揮其效果。

 

        首先，需要先對樂曲有百折不回的重複聆聽，在不斷重複終讓音樂烙印在潛意識中，成為意識難以分割的一部分。其次則是讓音樂與不同的生命情境交疊而並置，每次的生命情境，或高昂或低迴，或興奮或落寞，或惘然或迷醉，或冷靜或恣意，都是不同的觸媒，都是不同的容器，可以儲裝音樂，醞釀音樂，發酵音樂。在另一個時刻，所有內蘊的時空不斷疊加，看似是聽一次音樂，聽的是相同的音樂，實則內在的蘊蓄當蘊釀沉深時，便有理智所無法思考或描述的內裡，從密釀的餘韻中散發出來。從音樂中體會的情感，早已不是第一次聆聽的初體驗，也不是每次聆聽的個別體驗，而是所有體驗的疊加會合，凝鍊重鑄。如此真正聽到的，是生命自身，是生命在歲月的流轉自身，是情感在生命歲月自身的流轉自身，的一種莫名的領悟與感動。化為沛然莫之能禦的流動，翳入靈魂內在。如此而已，聽音樂的瞬間，聽的不是功成名就，不是風花雪月，不是人世滄桑，而只是自身的靈明被照亮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