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浩渺唯聞樂，獨立蒼茫自詠詩: 異時共感

怎樣的聆聽，可以讓音樂沁入骨髓，化為貼體密合的震響？每一個轉折，每一個呼吸，每一段揚起，每一次低迴，都可以掌握其節奏和推進的幅度，在樂器肌理所鋪展而成的細膩織體間，迴漾著情感的共振與熟悉的脈動？怎樣的聆聽，可以讓音樂散逸於空氣中，彷彿是穿透塵埃最自然的波幅，而可以感受到波幅之間的跌宕痕跡？怎樣的聆聽，可以穿行於不同的生活瑣事和日常階段，而串聯起早已忘記許久的聆聽線索？怎樣的聆聽，可以愈聽愈有味，愈聽愈能進入音樂微幅變化的時間之流中，而與時間匯合一體，與樂音的流淌同在，與細微的感受同行？

這樣的聆聽，並不是必要的，也不是自然而成的，卻是偶然而積漸、匯聚、盈滿而充溢的美好體驗。就是當聆聽不成為功利性的對象，當聆聽成為它自身，當聆聽成為映照音樂與自我的對話往復，當聆聽成為放下執念而追求同化，捨己從人，放下自我，讓音樂通過身體，通過身心的共振，而說出自己時，一點點啟悟和感動也隨之孳生。積少成多，終究匯聚成沛然莫之能禦的感染力，無須任何言語，無須任何外在的脅迫，當自發性的敞開遇見音樂背後的豐沛心靈，所有的阻隔早已被衝破，這一刻，之後，無論音樂於何時何刻響起，那曾經盈滿共振的身心狀態，也將迅即般從蟄伏而躍醒，而再次沐浴於相近的，卻更具力量的共振體驗中。

很少重聽相同的曲目，而有更深入更迷醉的會合體驗。但這次重聽之時，每次交會於某段讓我感動神馳的音樂之前，那暫時的靜默，已自讓我想像出接下來的樂音型態，隨之而來的是對先前的美好再次印認，重新交會而強化。這種聆聽的高峰，峰頂體驗，是我聆樂之旅中追求的心靈質感，但卻不是每次都能達到。這是對自我內在的探索，也是對一首或一組或一群或整張唱片的深度探索。這其間經歷了不知多少次反覆的聆聽，卻不是刻意為之，刻意集中於某時某刻，而是散落於日常生活中，是日常瑣事圍繞之外的零碎時光，卻宛若美好珍珠映射出音樂的美好，耗費許多時間才串起這些不經意的感動，留攝許多美好遇合所潛藏的發現，對每一次音樂肌理的重新感受和重新賦予其美感特徵的豐沛觸引。

Galuppi的這張絃樂協奏曲，先前早已於網誌介紹過，也留下音樂對我的珍貴啟迪。然而，如果這張唱片只是被視為相同曲目的不同演繹，而被塵封冷落，或被視為另一種版本比較的對象時，可能就忽略音樂自身有其無法被第一次周詳的聆聽所函攝的豐富內蘊。尤其是多年之後的聆聽，心境和感受力早已不同，有些靈心感悟有其內在的會通和隱脈的銜接，比如觸動我的樂音樂章，查回原網誌的紀錄時，竟然是貼合無間的。可見今日之我和昨日之我，有其連貫的本質。然而，這一次的聆聽比之前一次，橫跨更多時日，有心無意間總會在繁忙的生活，或播放幾張唱片後再次將之放入唱盤，於是，那種貼體而來的對音樂的展開和變化細膩的掌握，不知不覺間成為內在感知的一部分。我除了能像之前那般享受於Galuppi絃樂在情感漲跌起伏的大幅度和張力強烈的時刻所帶來的心靈震顫，也更能體會他音樂中那簡潔、豐富、飽滿、深沉而交織的深邃世界，在看似相近的表現方式或曲風中，得到同樣美的洗禮。深入Galuppi音樂內在的肌理所得到的深層感動，是先前第一次聆聽所未曾達到的高峰體驗。音樂進入血脈，進入思維，而成為與情感一同展開流動的世界。

Galuppi曼吟伸展的幽深之音，和輕颺舞動的身姿，都是各具神采而應仔細遲留以對的。我尤其喜歡他複音多聲部的展開方式，不是厚重複雜的，而是帶著神行推力的自然噴湧。第7-9軌和第16到18軌是我魂牽夢縈的兩首樂曲，其中8和17軌尤其讓人神馳心動，其表現方式十分近似，Galuppi最擅長的手筆，即是讓音樂在推進中幻化出更動人的美妙樂章，因而後半段的樂思愈見精純優美。先前曾經查過，那讓我神迷的樂章，其作品標號似與先前介紹的唱片不同，上網查過應以舊版為準，因而我對此張唱片的樂曲標題的編號產生存疑，故發文後再補上封底圖片以供參考。

對我而言，這次的聆聽之旅讓我發現唱片中Galuppi的每個樂章，皆有可聽之處。每次重聽都會發現音樂有更多肌理之美妙可以感受、徜徉，而發現新的情感應和之處。一開始前幾次的聆聽很容易透過對自己感動的某段音樂產生共鳴而將之視為唱片中的珠玉之聲，分享網誌時很容易先介紹這些音樂，也很容易達到效果。然而，對音樂的聆聽真的只有如此嗎？這樣是不是又是因為受限於網誌的形式而將聆聽落入了固定的套路中？對音樂的聆聽真的只有這樣嗎？我想很多愛樂者是這樣接觸音樂的，尤其所謂的名曲或珠玉美聲，很容易成為審美賞悅的對象，也很容易讓外行者圈粉而進入古典音樂的繽紛世界。然而，這樣的聆聽方式真能體會音樂之美？至少，我透過這樣的方式，體證了音樂的時間屬性，需要聆聽者不斷透過聆聽去捕捉時間之流，而讓印象強化，更可以讓先前不停留於印象之主要位置的邊緣地帶逐漸移入觀照的核心，而有被關注的可能性。音樂既然在時間中流動逝止，無論聆聽幾次，都有可能在先前所錯失的時間之流中因為接受角度的情境和狀態，而發現新的共鳴點和新的可能，這才是音樂最迷人最難用文字形塑捕捉的真正迷魅力量之所在。

以下是封底頁面